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蝶 恋 花 （四首）
城上斜阳依碧树。门外斑骓，见了还相顾。玉勒珠鞭何处住？回头不觉天将暮。 风里余花都散去。不省分开，何日能重遇？凝睇窥君君莫误，几多心事从君诉。
百丈游丝牵别院。行到门前，忽见韦郎面。欲待回身钗乍颤，近前却喜无人见。 握手匆匆难久恋。还怕人知，但弄团团扇。强得分开心暗战，归时莫把朱颜变。
绿树阴阴晴昼午。过了残春，红萼谁为主？宛转花旛勤拥护，帘前错唤金鹦鹉。 回首行云迷洞户。不道今朝，还比前朝苦。百草千花羞看取，相思只有侬和汝。
残梦初回新睡足。忽被东风，吹上横江曲。寄语归期休暗卜，归来梦亦难重续。 隐约遥峰窗外绿。不许临行，私语频相属。过眼芳华真太促，从今望断横波目。
庄棫
【赏析】
庄棫《蝶恋花》四首，为连章体组词，抒写的是思妇与意中人“韦郎”将别、邂逅、相思、绝望的四段伤怀之情。
第一首，写思妇与“韦郎”将别时的酸楚情景。
词先勾勒出离别时的环境背景，由“斜阳”“天将暮”，渲染出一幅日薄黄昏的惨澹景象。写斜阳、碧树相依，斑骓、伊人相顾，透出一派难舍难分的绵绵情意。“门外斑骓”，映入人们眼帘的这匹杂色马，与词中抒情女主人公之间何以如此关切？由唐李商隐《对雪》诗句“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陆郎”透出消息，原来它是思妇的“韦郎”远走天涯的乘骑，自是情意无限了。看，它已配备好了玉制的马衔、缀珠的马鞭，正整装待发———“玉勒珠鞭何处住？”“不省分开，何日能重遇？”上下片两个问句，将思妇内心深处的疑虑与酸楚倾泻而出。
“时至将离倍有情”，人们情感生活中的这一特点，应验在词中思妇身上，则示现出特有的真率与大胆。你看，她痴情地“凝睇”“窥”韦郎，并请求他莫要误会，因为自己有满怀心事在分别时要向他吐诉坦陈……
第二首，写思妇与“韦郎”行前的匆匆邂逅。
“百丈游丝牵别院”，春天的空中多有蜘蛛或其他虫类所吐的丝在飞扬。所谓“游丝暖如烟，落花雰如雾”（梁沈约《会圃临春风》）。此处庄词“游丝”，即是写暮春空中特有的氛围，同时也巧妙暗谐思妇对远游韦郎的思念。词中写思妇在门前忽与意中人不期而遇一段，极其精彩动人：“欲待回身钗乍颤，近前却喜无人见。”“握手匆匆难久恋。还怕人知，但弄团团扇。”“韦郎”，据《云溪友议》载：“韦皋少游江夏，止于姜使君之馆，有小青衣曰玉箫，常令承侍，因而有情。后皋归省，遂与玉箫言约，少则五载，多则七年来娶。因留玉指环，并诗遗之。至八年春不至，玉箫叹曰：韦家郎君一别七年，是不来矣。”又宋姜夔词：“韦郎去也，争忘得、玉环分付。”（《长亭怨慢》）词中思妇将意中人称之为“韦郎”即源于此。试看她与韦郎的邂逅：欲退又进，执手难分，却又怕被人撞见，佯以团扇遮掩……这些细节描写，将思妇复杂的内心感情剖析得淋漓尽致。结拍“强得分开心暗战，归时莫把朱颜变”，把思妇最为担心的一点揭示了出来：怕自己青春难驻，姣美不再。古往今来，由色衰爱弛演绎出的弃妇悲情故事究有多少！思妇的“心暗战”其来有自。
第三首，写思妇对韦郎的苦苦思恋。
“绿树阴阴”显然是夏日景象，思妇与韦郎分别有日了。上片“过了残春，红萼谁为主”二句问语，托出女主人公惆怅无主的心态。“宛转花旛勤拥护，帘前错唤金鹦鹉”，“花旛”，唐宋时立春日，用纸、绢等物剪成旌旗、燕蝶、金钱等状，作为戴在鬓发上或挂在花下的饰物。“鹦鹉”是专向人学舌的鸟，人的“错唤”，也就引起鸟的“错唤”。此处的两个炼字“勤”、“错”，直把女主人公思妇孑然一身、百无聊赖、心神不定的生活情态与心理状态曲曲传出。
下片转入悲愁怨慕：“回首行云迷洞户。不道今朝，还比前朝苦。”韦郎一去无踪影，吉凶难卜，百般揣测与疑虑如云山雾罩，何时能见分晓！分别之日固然令人痛苦，如今绵绵无绝期的思恋，更令人倍受折磨，痛苦不堪。然而思恋之情虽苦弥坚，思妇对韦郎的爱是专一、执着的：“百草千花羞看取，相思只有侬和汝。”在深深怨慕的同时，又深信不疑，韦郎对自己的爱同样是专一、执着的，外面的“百草千花”在他眼中不屑一顾，他心中装着的只有“侬和汝”。
第四首，写思妇对韦郎的绝望之情。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上片由思妇的梦引发，词中未具写思妇梦的内容，但我们可揣度出那梦定是她与韦郎幸福的邂逅。可惜的是美梦不长，竟被无情地摧残了。“残梦初回新睡足。忽被东风，吹上横江曲”，这里，使人自然联想起唐金昌绪的《春怨》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但词中“惊妾梦”的不是宛转的莺啼声，而是断肠的横江曲。“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李白《横江词》）韦郎远游天涯，风险叵测，归期难卜，女主人公担心并哀叹“归来梦亦难重续”。她这一破残了的美梦如何难以重续呢？是思妇的“朱颜变”了，抑是韦郎“看取”了外面世界的“花”“草”？其中的潜台词颇耐人咀嚼、寻绎。
下片写决断之情。又是一年春色新，打开窗子，那远方隐约的青山绿峰，自然引起思妇的怀远之情。记起当日与韦郎分手时“不许临行，私语频相属”的历历情景，至今难以释怀。那些发自肺腑的“私语”嘱托，时时不绝于耳。结拍“过眼芳华真太促，从今望断横波目”二句，将天长地久之恨，海枯石烂之情，陡地化作无奈的叹息与绝望。“横波目”，指眼神流动，如水闪波，南朝梁杨皦《咏舞诗》有“慢睇出横波”句。词中女主人公感叹时光荏苒，青春如过眼云烟，对韦郎已不存任何希望之念了。
《蝶恋花》四首连章体词，虽是写闺中之思，岂无灵均之遗则，故陈廷焯称之“托志帷房，睠怀身世”（《白雨斋词话》）。庄棫为学治《易》、《春秋》，好微言大义。先世业盐，后家道中落，曾客游京师，无所遇。他在词中寄托自己的身世之感，自在情理之中。
这四首词乍看起来风物寻常，清空如话，细绎其构思笔意，章章勾连，层层递进，如剥笋抽茧，抒写了思妇伤怀之情的跌宕变化，词境骀荡怨抑，寄兴深远。作者自序其词集，称：“向从北宋溯五代十国，今复下求南宋得失离合之故。”其词宗张惠言，追求兴寄，不落言筌，与谭献齐名，为常州词派的后劲。吴梅称道“其词穷极高妙，为道咸间第一作手”（《词学通论》），并非过誉。
（吴翠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