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虞 美 人
满枕潇潇今夜雨，人共孤灯语。凤凰台畔乱香红，只道寻常烟月竟匆匆。 江上莼丝秋未采，莫怨朱颜改。吴山几曲路漫漫，还有许多风景待人看。
徐灿
【赏析】
徐灿的词集《拙政园诗余》是按调名排列的，小令居前，长调居后，其中《虞美人》一调共有三首，此首《有感》排在《感兴》、《春闺》两首之前。因词题无时间线索可寻，词集又非编年排列，所以读者就只能从原词的文本去推测其创作年份了。从作者以《有感》为题的词如《少年游》（衰杨霜遍灞陵桥）、《满江红》（乱后家山）皆寓家国兴亡之感来看，这首《虞美人》词虽是怀人之作，但也应该能够找出同样的情思，而在其所用语句中，确实也可以找到支持这一观点的佐证。
“满枕潇潇今夜雨，人共孤灯语”，起首两句就营造出一种凄清的环境氛围，为全词定下基调。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在南渡之前所作的《如梦令》词的开头写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她是以醉酒入梦来曲说对伤春惜别情怀的排遣，前人评其“妙在含蓄”（《蓼园词选》），而徐灿此词雨夜独对孤灯的自我形象，则直接表现出其处境的寂寞、心绪的惆怅。然李词言强忘风和雨之手法自妙，徐词言听雨伴孤灯之手法又何尝不佳？其意境虽是直观的，不假思索即能感受，但仔细分析，则可知它又是手法严谨、用心缜密的，也就是说其在艺术表现上仍是婉约的。“潇潇今夜雨”与《诗经·郑风·风雨》“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一章不无关系，加上“满枕”两字的衬托，怀人之意自见。温庭筠《更漏子》词云：“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此词首句写枕上听雨，情景正与之相仿佛。次句以“孤灯”衬己之孤身，以共昏昏灯焰之絮语写百无聊赖的痴态，也都语浅意深，悲感自出。“凤凰台畔乱香红，只道寻常烟月竟匆匆”，接下去的两句，开始进入“有感”的主题。前一句是写景，后一句是即景抒感。“凤凰台”，古台名，故址在今江苏南京市南，唐李白有《登金陵凤凰台》诗，清王琦注引《江南通志》云：“（南朝）宋元嘉十六年，有三鸟翔集山间，文彩五色，状如孔雀，音声谐和，众鸟群附。时人谓之凤凰，起台于山，谓之凤凰台。”因李白之诗有“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之句，后世诗人词家用凤凰台一词，便多感慨兴亡之意，此词亦是如此。两句意谓看着凤凰台边断红零香一片纷乱，深悲秋之萧瑟，回想起来，平日与夫君在一起的时候竟对“金陵佳丽地”的明媚春光熟视无睹，未曾加意珍惜，至令如今枨触不已，为“烟月”之“匆匆”而嗟叹。而再深究一层，则此中流露的又不仅仅是伤离念远之情，更带有“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李煜《浪淘沙令》）的况味。此处“只道”两字见出词人对江山易主导致自己与丈夫陈之遴人生道路的改变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而一个“竟”字，则深深地表现出她对前明时那一段琴瑟和谐生活的怀念。
下片换头处“江上莼丝秋未采，莫怨朱颜改”两句，点出季节，用晋张翰的典故婉曲地述说希望丈夫不要贪恋高官厚禄，早点归来的心愿。按《世说新语·识鉴》记张翰任齐王东曹掾时，“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晋书·张翰传》载此事，“菰菜羹”作“菰菜、莼羹”，后因以“莼羹鲈脍”作思乡辞官之典。“莼丝”，亦即莼菜切成之丝，如杜甫《陪王汉州留杜绵州泛房公西湖》诗：“豉化莼丝熟，刀鸣鲙缕飞。”“朱颜改”一语，明谓自己将因相思恨别而瘦损易老，暗中又有化用李煜伤叹亡国的名句“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虞美人》）的痕迹，潜表她的兴亡之感。此两句中，“未采”、“莫怨”四字很耐人寻味，从中也可见徐氏词风“幽咽”的特色。揆其句意，应是：现在秋风虽已吹起，但莼菜尚未采收，远在京师为官的夫君马上回来还赶得上，我就不要抱怨容颜憔悴了。词人的心中，自是痛苦愁闷的，但这里写到词中，却给人打掉牙往肚里咽的感觉，怨而反说“莫怨”，更为凄惋。最后两句，词人乃云：“吴山几曲路漫漫，还有几多风景待人看。”江南吴越之地的水软山温、风和日丽，无待多言，所以她将之作劝导丈夫归里的另一个理由，来自说自话一番。她对丈夫热衷于新朝荣宠的行径很不以为然，但碍于旧时代的纲常伦理又不便直言其非，因此她除了诉说朱颜易改，愿君早归长相厮守外，也就只有再以“还有许多风景待人看”来吸引丈夫的注意了，词中之“人”，自然兼指自己与丈夫。而这种期盼，显然词人自己也知道不会有成功的可能，说出来只是聊解几分郁闷罢了。同上两句一样，再深一层看，“许多风景”若联系到东晋南渡士人“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世说新语·言语》）的感慨，则似乎又能发掘出一段消息。一方面，可以说词人是以江南美景“诱”陈之遴致仕归来，毕竟自六朝以来，登山临水便始终是显示士大夫雅量高致的一种行为方式；另一方面，也不妨认为她在感叹过去没能与丈夫一起将这“许多风景”好好观赏一番，如今此景虽可“待人看”，但在山河易主、故国沦亡之后再登临瞩望，毕竟会有异样的感受；而丈夫身为明代进士却出仕清朝，有失气节，回乡看看故国山河，或许能让他有所省悟。此种分析，未必切中，但既然徐灿《踏莎行》词之“碧云犹叠旧山河，月痕休到深深处”被评为“兴亡之感，相国愧之”（谭献《箧中词》），那么本篇的结拍又何尝不可视为蕴含故国之思的语句。惟因身世家国之感打成一片，她的词才会特别感人。
徐灿为海宁陈之遴继室，之遴工诗词，夫妇情甚相得。明崇祯十年（1637）陈中进士，但次年其父右佥都御史陈祖苞整饬蓟辽边备失责，入狱仰药死，他便被明思宗列为“永不叙用”之人。好在陈氏为海宁望族，家庭生活并未受太大影响。不数年清兵入关，陈之遴积极投靠新朝，很快就升官，顺治九年（1652），已授弘文院大学士。此词当写于陈已入京任职，徐尚滞留于南方之时。 （沈时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