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八声甘州
算军持、频挂到于今,已是十三年。便龙钟如许,过头拄杖,缓步难前。若个唤春归去?高柳足啼鹃。有得相留恋,也合翛然。 况复吟笺寄兴,似风吹萍聚,欲碎仍圆。只使君青鬓,霜雪又勾连。叹人间、支新收故,尽飞尘、赴海不能填。重相惜,后来还得,几度相怜?
金堡
【赏析】
清康熙十三年(1674),作者在云游一番之后,将返回他栖身的韶州丹霞寺,作词告别其友孝山。此时距南明桂王政权被清兵攻灭已有十三个年头,而他兵败后出家为僧也已经是第十三个春秋了。“军持”是僧人随身所带的储水之具。佛家割断人间情爱,也割断人生烦恼,时间的流逝不应引起什么感慨。为什么要叹息“已是十三年”?更为什么要在下文为春天消逝而苦恼?显然,这个身披袈裟的词人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出家为僧的,所以他不但会为春去春来而烦恼,而且会为青春消逝、朋友离别而伤感,甚至会为某种无法实现的伟大理想而痛苦。而青灯黄卷、颂经礼佛的佛子本分却在其词中不见踪影。古语云:“英雄到老都归佛。”佛门虽然成为人间失意人的栖息地,却难以使他们真正忘却人间的一切。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又可说英雄是不可能真正归于佛门的,他即使身披袈裟,也仍是志士、壮士,一有机会就会显露出英雄本色来。此词正是这种本色的典型体现。
宋黄庭坚《清平乐》词云:“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此词暗用其意,抒写自己见到高柳鹃啼的暮春之景,对韶光易逝,年华难留的感叹。更何况自己的人生事业已经失败,被迫栖身佛门也已一十三年。老态龙钟,步履维艰,但凭一瓶一钵浪迹江湖。如此人生,如此时节,怎不令人黯然销魂?“翛然”一词出于《庄子·大宗师》,意谓无所思虑,无所拘束。那么,作者真的能“翛然”吗?答案要等读到下片时才能看到。
下片写与朋友的离情。人生相遇,本如萍水相逢,一有风吹,即生聚散。自己与孝山相会,唱和酬答,虽然兴盛一时,但转瞬离别时节已经来临,这当然使人黯然销魂。何况两人都已非盛年之人,鬓边已生白发,如霜如雪,始生还是星星点点,而今已是连成一片。而当初的雄心壮志虽已灰飞烟灭,然心未死,情未断,岁月的流逝又怎能使之完全忘怀?古代寓言中有“精卫填海”的故事,精卫用以填海的是“西山之木石”,而自己如今只能用“飞尘”去填海,物更细微,事更艰巨,然而其心其志却是完全一样的。词人在与朋友离别之词中写及此意,可见孝山其人与作者有着同样的心事。老境渐临,壮志难酬,虽然这种精神是永存不灭,但毕竟回天无力,恢复大业已是一去不再复返的旧梦。所以词人问道:当此与好友相别之际,不禁惺惺相惜,今日别后,还能有几次重逢相怜的机会呢?显然,这个问题是无法回答的,故全词也就戛然而止。读完下片,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到,作者写此词时的心情是很不平静的,他对人生的喜怒哀乐完全不能忘怀,哪里能真正做到“翛然”?然而,正因如此,此词才能情深意切,感人至深。至于语言之蕴藉,用典之浑成,这些艺术手法的成就倒反而显得不甚重要了。
诗词的生命在于感情,情深者境高,情浅者境卑。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诗人真是心如古井的高僧,连桑下三宿都为所忌的话,那么就不可能写出感人的作品来。反过来说,如果一位僧人仍能写出情感深至的诗词来,他肯定不会是合格的僧徒。作者正是后一种僧徒的典型。
(莫砺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