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一 萼 红
可怜春，写相思何处，一点最销魂。记曲深筵，调莺画槛，心事偷与伊论。念旧约、团栾未果，倚东风、无语酹芳尊。十载填词，三生绮梦，唤起温存。 休把珊瑚击碎，教除他恨叶，种出欢因。玉合抛残，定谁收得，痴心一搯秋痕。博私愿、东君应许，渺天涯、吹长有情根。待看花开又圆，还是双身。
陶樑
【赏析】
陶樑钟情红豆，家种红豆树，又题书斋名曰“红豆树馆”，更名诗集曰《红豆树馆诗草》、词集曰《红豆树馆词》；他赏爱红豆，赋诗填词，不乏歌咏红豆之作。这首《一萼红》词，专咏红豆，是其中的一首佳作。词中融入一段刻骨铭心的相思情愫，读来委婉蕴藉，深挚感人。
开篇三句“可怜春，写相思何处，一点最销魂”，化用王维《相思》诗意，暗逗题面“红豆”。“可怜春”，是因为红豆鲜红圆润，晶莹剔透，“春来发几枝”；“写相思何处，一点最销魂”，是因为红豆又名相思子，象征友谊和爱情，“此物最相思”。称春“可怜”，问春“写相思何处”，婉妙轻倩，一片柔情蜜意，寓含其中。而将相思“写”于红豆“一点”，凄清哀婉，故觉“最销魂”。“一点”红豆，十分“相思”，万般“销魂”，怎不令人黯然神伤！
接着三句“记曲深筵，调莺画槛，心事偷与伊论”，拈来记曲、调莺的典实，追叙与意中人相处的往事。“记曲”，用唐善歌者张红红隔屏以小豆记乐曲节拍的故事。唐段安节《乐府杂录》载，唐大历中，歌者张红红与其父丐食于路，将军韦青闻其歌，纳为姬。尝有乐者撰新声未进，先献于青。青潜令红红听于屏风后，以小豆数合记其拍。乐工歌罢，青入问，云：“已得矣。”青出云：“有女弟子曾歌此，非新曲也。”即令隔屏风歌之，一声不失。乐工大惊异。后召入宫，宫中号为“记曲娘子”。此忆意中人善歌，曾当筵歌咏。“调莺”，用后蜀花蕊夫人以红豆打黄莺的故事。后蜀花蕊夫人《宫词》云：“春风一面晓妆成，偷折花枝傍水行。却被内监遥觑见，故将红豆打黄莺。”此记意中人曾凭栏调逗黄莺。两件事都与红豆相关联，故有“心事偷与伊论”语，谓意中人将心中的情事偷偷地托付给红豆。红豆不但了解意中人心中的情事，而且见证了这段情事。
“念旧约、团栾未果，倚东风、无语酹芳尊”四句，坦露斯人已逝、团圆未果的遗恨，以美酒浇地表示心中永久的祭奠。“旧约”，此指词人与意中人以情相许的誓约。“团栾”，即团"，意为团圆，此指结为伉俪。五代时和凝《生查子》词有“新月曲如眉，为有团栾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语，此暗用其意。词人想到旧日与意中人的山盟海誓，双双约定终身为伴，曾几何时，伊人仙去，最终美好的心愿却未能实现。如今，他只能独自伫立在春风中，默默地以酒祭奠。“倚东风、无语酹芳尊”，此时无声胜有声，寄无限深情，含无限悲切。
“十载填词，三生绮梦，唤起温存”三句，叙十年生死睽隔的痛楚，惟将思念填入凄悲的词篇，寄托于来生一圆鸳鸯美梦。“三生”，指前生、今生、来生。“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轼《江城子》）词人痴情不改，用词笔记录刻骨的思情，用绮梦寄寓美好的愿望，为的是唤起珍藏心中的温存记忆。“十年填词”，是思念的结晶，见情之深；“三生绮梦”，是真诚的体现，明情之笃；“唤起温存”，是爱意的凝聚，显情之真。
过片“休把珊瑚击碎，教除他恨叶，种出欢因”三句，承上“团栾未果”，生发议论，抒写对红豆的珍爱和企盼。“珊瑚击碎”，借用西晋石崇与王恺斗富，以铁如意击碎珊瑚树事。这里因红豆“通身皆红”，“赤如珊瑚”（唐李匡乂《资暇集》），其树柯枝扶疏，形亦如珊瑚，故以珊瑚代指红豆树。词人决不会因红豆“团栾未果”，便效法石崇，击碎珊瑚般的红豆树；而是忽发奇思异想，立意要除去让人怨恨的树叶，种出让人欢爱的因缘。“休把”二字，是词人内心的呼声，表达对红豆的钟爱之情。“恨叶”、“欢因”，造语生新；一“除”一“种”，交织词人对红豆期待的心情。
“玉合抛残，定谁收得，痴心一搯秋痕”三句，目睹玉合，心怀红豆，发抒心中殷殷思念。“玉合”，玉制的盒子，古时常贮红豆。唐韩偓《玉合》诗云：“罗囊绣两鸳鸯，玉合雕双鸂（ｘī）鶒（ｃｈì）。中有兰膏渍红豆，每回拈著长相忆。”“搯”，意为叩，轻击，这里指叩问。“秋痕”，犹秋光。玉合中贮存红豆，也贮满相思。但玉合已被抛掷、残损，红豆也无踪影。词人猜测，一定有人因为珍爱红豆，悄悄地将红豆收拾起来了。词人的一片痴心牵系红豆，他关注红豆的下落，不禁叩问寥廓的秋光：这收得红豆的人究竟是谁呢？“痴心一搯秋痕”，措语精妙，情致委婉。
“博私愿、东君应许，渺天涯、吹长有情根”四句，展开想象，痴心盼望司春之神满足自己重觅红豆的夙愿。“博”，犹赌，凭。“东君”，乃司春之神。词人设想，凭着自己一片至真至诚的心愿，也应感动司春之神，准许渺远的天涯吹来和煦的春风，吹得有情的红豆生根发芽。“吹长有情根”，写得春有情，风有情，红豆有情，迁想得妙，匪夷所思。
结拍“待看花开又圆，还是双身”，展望春来花开，对红豆的未来充满希望。“花开又圆”，指红豆开花又结出圆圆的果实。“双身”，乃孕身，谓红豆孕育新的生命。词人满怀信心，期待来年春天，红豆重又开花、结果，孕育出新的生命，象征爱情的永恒。“还是”两字，揭示红豆的顽强生命力，歌颂人间的爱情天长地久，生生不息。
这首词歌咏红豆，寄意相思，情深意真，凄婉动人。词中有“可怜”之叹，“销魂”之感，“温存”之忆；词人“论”“心事”，“念旧约”，悲“团栾未果”，“酹芳尊”“无语”，有“痴心”，存“私愿”，填“十载词”，寄“三生梦”……分明有一段“不思量，自难忘”的情感经历。观其《菩萨蛮》词有云：“璚窗夜月炉烟袅，瑶钗堕落风鬟小。悄立不知寒，折花和月看。 冶情春似水，十五娇年纪。帘底听莺歌，偷拈红豆多。”情辞仿佛，当有伊人的倩影存焉。清王昶序陶樑词云：“其所作，前以石帚（姜夔）、玉田（张炎）、碧山（王沂孙）、蜕岩（张翥）诸公为师，近则以竹垞（朱彝尊）、樊榭（厉鹗）为规范。其幽洁妍靓如水仙之数萼、冰梅之半树，用寄其清新婉约之思，信可为南宋以来词家之别子矣。”此词思致幽洁妍靓，风调清新婉约，直追南宋诸家清空妍雅的风韵，确是一首咏物佳制。
（胡 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