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一 萼 红
短墙阴，怪东风未到，春色已深深。压雪檐低，垂萝径窄，红萼开倩谁簪？漫惆怅、天寒袖薄，唤玉笛、吹怨入空林。烽火连江，河山满眼，那处登临？ 回首东园旧路，剩几分流水，几树寒岑。冷雨宫垣，斜阳乔木，还听笳鼓沉沉。待消尽、华鬘小劫[1]，洗冰泪、招客说伤心。只怕南枝开遍，没个人寻。
蒋春霖
【赏析】
此词作者蒋春霖所生活的时代，是多灾多难的十九世纪中叶，他经历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和第二次鸦片战争，也经历了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对于清朝政治、经济的强烈冲击。他中年开始写词，以大量篇幅反映“咸丰兵事”即太平天国与清军的战争对于日常生活秩序造成的破坏，本词就是其中的一首。
这是一首因梅寄兴的词，借梅花的冷落命运，寄托蒿目时艰、感怀人事的怅恨。上片专写他因“墙角小梅未春先放”而产生的不遇之感。从构思上看，词人把梅花的冷落命运与“烽火连江”的时代特征联系起来写，取得了意味深长的感发效果。起韵一步点题，直赋“墙角小梅”。在低矮的墙角，在春风还没有吹起的时分，开放的小梅已经酿出了浓浓的春意。这里，几个短语下得饶有意味。如以“短墙”即矮墙写词人居处，令人想见其简陋景象；以“春色已深深”写小梅开放所带来的春深之感，令人想见梅花烂漫的奇姿；以一个“怪”字，形容自己的感受，令人想见梅花的过早开放带给他的既惊且喜之情。在接下去的三句中，词人初见梅开时的惊喜，已经被这烂漫早芳所处的严酷环境压迫得变了形。词人看到，冬天的积雪依旧沉沉地压在屋顶上，直像是压低了屋檐，通往梅花的小径已经被下垂的藤萝所遮覆，而显得格外狭窄。这里的“檐低”和“径窄”，看起来不过是实景的直赋，但却包含了词人的幽忧之情。他因此充满惆怅地反问道：这满树的梅花，不幸生长在这样幽僻荒寂的环境里，又有谁来赏花簪花呢？“红萼”一句，暗用宋姜夔《暗香》词“红萼无言耿相忆”，意极深婉。这种知音不遇的惆怅，借梅花而发，实际上是传达了旧时代知识分子一贯的身世牢落之痛。“漫惆怅”一韵更进一步，把对于墙角之梅的怜惜，与对于自我命运的怜惜打和在一起。词人对这“短墙阴”的寂寞冷落、生不逢辰的“天寒袖薄”的“佳人”，生出无限的惆怅，招来玉笛（也许他自己就是那吹笛子的人），为梅花抒怀传恨；清亮而幽怨的笛声，在落叶萧疏的冬日空林里荡漾。那笛声传递着梅花的幽恨，也发抒着词人自己遭时不遇的身世之恨，那笛声引发出词的第一个抒情的高潮。这里，“天寒袖薄”是从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化出，“唤玉笛、吹怨入空林”则是用笛曲《梅花落》的典故，浑成妥帖，情韵动人。歇拍词境由眼前的墙角小梅宕开去，由实返空，由小及大，显示出在烽火不息，举目有山河之异的非常时代，不仅是墙角小梅无人观赏、命运冷落，而且以前的到处好景都已经被破坏一空，人们不仅无心登临，而且也没有一块不染战尘的地方可以让人们登临。这样的宕开，不仅使词境的容量扩大到了承载家国之恨的程度，而且也为下文造境预留了地步，可谓一石二鸟。
下片则就“因忆东园万树摧残可怜”来写，更富有感慨伤时的时代气息。过片先以“回首”二字，一笔掉入回忆，领写东园万树梅花都已被摧残一空的荒凉景象。在那个词人曾经游赏过的东园里，经过太平军对南京的长期占领，应已是流水寒山、梅空树少的荒败景象了吧。这里的“东园”，应该是指曾经多次做过国都的南京之东郊的梅花山，否则下文的故都荒废之感无法落实。“冷雨”一韵，因情造境，感慨具有故都繁华的南京如今的萧条荒废：宫墙被冰冷的雨水所洗刷着，粗壮的古木（那繁华历史的见证者）抹上一道残阳的黯淡光影，这些寄托着词人情感的景象，在两军笳鼓所敲击出的重浊声音里，令人无限伤心而莫可奈何。这一韵所构造的情感意象，有词人往日经历的影子，更有他心灵酝酿的痕迹，它写出了一个不遇知识分子，在面对太平天国的冲击时所固有的“忠君爱国”的政治态度。对于这样的态度，很难轻率地加以肯定或者否定，因为它是传统的儒家文化对于个体影响的产物。在“待消尽”一韵里，词人充分表达了希望这一国难得到平靖的心愿；并且这样的心愿，完全是紧扣了梅花的题面来写。他希望，等到这场被他称为“小劫”也就是说并不是不可平息的国难得到平靖的那一天，他能够擦干脸上流得已够长久、已经冰凉的忧国泪，招邀老朋友一起，到那些梅花树下闲话当年（即此日）的伤心。“说伤心”之时，也是事过境迁之时，哀中有乐、乐中含哀之时。这里的词境，将现在的情感纳入将来的画面，突破时空的局限，使一幅画中潜藏着多层的意蕴，很像晚唐诗人李商隐《夜雨寄北》中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结拍在平进的顺序之后，陡然将词锋一转，转出了一种更深沉的感慨：只怕这样不堪忍受的时代，使老友零落，自身衰亡，等到东园万树梅花开遍了向南的枝桠，也没有像自己这样爱梅的人去探寻、观赏了。词气至于此，极其萧瑟悲凉，他个人的困境和一代人的灾难，已经完全包容在这样深沉的叹息里。
全词在结构上，由近及远，一波三折，姿态横出，极伸缩曲折之妙。在表意抒情上，因一树小梅的开放，联想到整个时代和群体的灾难，可谓能因小见大。本词气格极寒苦，语句却极精雅，不仅展现出词人的独特经验世界，也充分体现出一个具有高度词艺的词人造境炼意的水平。
（邓红梅）
注 释
[1].华鬘（mán）：古印度人的饰物，穿花成串，悬于身上或戴在头上。佛教传入中国后，慧琳《一切经音义》有“无问男女，皆此庄严”的解说，常用作佛像上的装饰。小劫：佛教术语，世界一成一毁为劫，劫有大劫、中劫、小劫。后人借用，指天灾人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