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蚀诗
卢仝
新天子即位五年,岁次庚寅,
斗柄插子,律调黄钟[1]。
森森万木夜僵立,寒气赑屃顽无风。
烂银盘从海底出,出来照我草屋东。
天色绀滑凝不流,冰光交贯寒朣胧。
初疑白莲花,浮出龙王宫。
八月十五夜,比并不可双。
此时怪事发,有物吞食来。
轮如壮士斧斫坏,桂似雪山风拉摧。
百炼镜,照见胆,平地埋寒灰。
火龙珠,飞出脑,却入蚌蛤胎。
摧环破璧眼看尽,当天一搭如煤炲[2]。
磨踪灭迹须臾间,便似万古不可开。
不料至神物,有此大狼狈。
星如撒沙出,争头事光大。
奴婢炷暗灯,揜菼如玳瑁[3]。
今夜吐焰长如虹,孔隙千道射户外。
玉川子,涕泗下,中庭独自行。
念此日月者,太阴太阳精。
皇天要识物,日月乃化生。
走天汲汲劳四体,与天作眼行光明。
此眼不自保,天公行道何由行?
吾见阴阳家有说,望日蚀月月光灭,
朔月掩日日光缺。
两眼不相攻,此说吾不容。
又孔子师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
吾恐天似人,好色即丧明。
幸且非春时,万物不娇荣。
青山破瓦色,绿水冰峥嵘。
花枯无女艳,鸟死沉歌声。
顽冬何所好?偏使一目盲。
传闻古老说,食月虾蟆精。
径圆千里入汝腹,汝此痴骸阿谁生?
可从海窟来?便解缘青冥。
恐是眶睫间,揜塞所化成。
黄帝有二目,帝舜重瞳明。
二帝悬四目,四海生光辉。
吾不遇二帝,滉漭不可知。
何故瞳子上,坐受虫豸欺?
长嗟白兔捣灵药,恰似有意防奸非。
药成满臼不中度,委任白兔夫何为?
忆昔尧为天,十日烧九州。
金烁水银流,玉煼[4]丹砂焦。
六合烘为窯[5],尧心增百忧。
帝见尧心忧,勃然发怒决洪流。
立拟沃杀九日妖,
天高日走沃不及,但见万国赤子𧤏𧤏[6]生鱼头。
此时九御导九日,争持节幡麾幢旒。
驾车六九五十四头蛟螭纠,掣电九火辀。
汝若蚀开齱齵[7]轮,御辔执索相爬钩,
推荡轰訇入汝喉。
红鳞焰鸟烧口快,翎鬣倒侧声醆邹[8]。
撑肠拄肚礧傀[9]如山丘,自可饱死更不偷。
不独填饥坑,亦解尧心忧。
恨汝时当食,藏头擫脑不肯食;
不当食,张唇哆觜食不休。
食天之眼养逆命,安得上帝请汝刘[10]!
呜呼!
人养虎,被虎啮;
天媚蟆,被蟆瞎。
乃知恩非类,一一自作孽。
吾见患眼人,必索良工诀。
想天不异人,爱眼固应一。
安得常娥氏,来习扁鹊术?
手操舂喉戈[11],去此睛上物。
其初犹朦胧,既久如抹漆[12]。
但恐功业成,便此不吐出。
玉川子又渧泗下,心祷再拜额榻沙土中。
地上虮虱臣仝告愬帝天皇:
臣心有铁一寸,可刳妖蟆痴肠。
上天不为臣立梯磴,臣血肉身,
无由飞上天,扬天光。
封词付与小心风,颰[13]排阊阖入紫宫。
密迩玉几前擘坼,奏上臣仝顽愚胸。
敢死横干天,代天谋其长。
东方苍龙角,插戟尾捭风[14]。
当心开明堂,统领三百六十鳞虫,
坐理东方宫。
月蚀不救援,安用东方龙?
南方火鸟赤泼血,项长尾短飞跋躠[15],
头戴丹冠高逵枿[16]。
月蚀鸟宫十三度,鸟为居停主人不觉察。
贪向何人家?行赤口毒舌。
毒虫头上喫却月,不啄杀。
虚眨鬼眼明䆕䆷[17],鸟罪不可雪。
西方攫虎立踦踦[18],
斧为牙,凿为齿。
偷牺牲,食封豕[19]。
大蟆一脔,固当软美。
见似不见,是何道理?
爪牙根天不念天,天若准拟错准拟[20]。
北方寒龟被蛇缚,藏头入壳如入狱,
蛇筋束紧束破壳。
寒龟夏鳖一种味,且当以其肉充臛[21]。
死壳没信处,唯堪支床脚,
不堪钻灼与天卜。
岁星[22]主福德,官爵奉董秦[23]。
忍使黔娄[24]生,覆尸无衣巾。
天失眼不吊,岁星胡其仁?
荧惑[25]矍铄翁,执法大不中。
月明无罪过,不纠蚀月虫。
年年十月朝太微[26],支卢[27]谪罚何灾凶。
土星与土性相背,反养福德生祸害[28]。
到人头上死破败,今夜月蚀安可会?
太白[29]真将军,怒激锋芒生。
恒州阵斩郦定进,项骨脆甚春蔓菁。
天唯两眼失一眼,将军何处行天兵?
辰星任廷尉[30],天律自主持。
人命在盆底,固应乐见天盲时。
天若不肯信,试唤皋陶[31]鬼一问。
一如今日,三台文昌宫[32],
作上天纪纲。
环天二十八宿,磊磊尚书郎,
整顿排班行。
剑握他人将,一四太阳侧,
一四天市[33]傍。
操斧代大匠,两手不怕伤。
弧矢[34]引满反射人,天狼呀啄明煌煌[35]。
痴牛与騃女[36],不肯勤农桑。
徒劳含淫思,旦夕遥相望。
蚩尤[37]簸旗弄旬朔,始搥天鼓[38]鸣珰琅。
枉矢[39]能蛇行,眊目森森张。
天狗[40]下舐地,血流何滂滂!
谲险万万党,架构何可当?
眯目釁成就,害我光明王。
请留北斗一星相北极,指麾万国悬中央。
此外尽扫除,堆积如山冈,
赎我父母光。
当时常星没,殒雨如迸浆。
似天会事发,叱喝诛奸强。
何故中道废?自遗今日殃。
善善又恶恶[41],郭公[42]所以亡。
愿天袖圣心,勿信他人忠。
玉川子词迄,风色紧格格。
近月黑暗边,有似动剑戟。
须臾痴蟆精,两吻自决坼。
初露半个璧,渐吐满轮魄。
众星尽原赦,一蟆独诛磔。
腹肚忽脱落,依旧挂穹碧。
光彩未苏来,惨澹一片白。
奈何万里光,受此吞吐厄。
再得见天眼,感荷天地力。
或问玉川子:孔子修《春秋》,
二百四十年,月蚀尽不收。
今子咄咄词,颇合孔意不?
玉川子笑答:或请听逗留。
孔子父母鲁,讳鲁不讳周。
书外书大恶,故月蚀不见收。
予命唐天,口食唐土。
唐礼过三,唐乐过五。
小犹不说,大不可数。
灾沴无有小大瘉[43],安得引衰周,
研覈其可否?
日分昼,月分夜,辨寒暑。
一主刑,一主德,政乃举。
孰为人面上,一目偏可去?
愿天完两目,照下万方土,
万古更不瞽。
万万古,更不瞽,照万古。
中唐诗歌创作成就卓著,是唐诗的第二个繁荣期,以韩愈等为代表的尚奇、重主观的一派与白居易等为代表的尚俗、重客观的一派双峰并峙,成为当时诗坛的主流。而卢仝作为韩派诗人的一员,其代表作《月蚀诗》自成一体,呈现出明显的怪诞风格,为开拓诗美的新世界作出了独特的、不可替代的贡献。
按照现代文艺理论,怪诞作为一个风格术语,有其特定的意义:怪诞反映出“作品与反应中对立面未解决的冲突”(菲利普·汤姆森《怪诞》)和“矛盾的反常”(沃尔夫冈·凯泽尔《文学艺术中的怪诞》)。从怪诞的结构上看,怪诞将不大相同,各自矛盾的东西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无法消解的冲突;从怪诞的效应上看,怪诞既使读者觉得滑稽可笑,又使读者觉得惶恐不安,两种感受交织成一种不知所措的焦虑心理状态。从怪诞的意义上看,怪诞是以畸变、扭曲的方式对人间邪恶事物进行揭露和打击。读一下卢仝的《月蚀诗》,我们发觉它在文本结构和读者反应上都存在怪诞性,颇不同于一般的奇诡、怪异。
关于《月蚀诗》的主题,《新唐书·韩愈传》附卢仝小传云:“(仝)尝为《月蚀诗》以讥切元和逆党。”按《旧唐书·宦官传·王守澄传》:“(元和末)宪宗疾大渐,内官陈弘庆等弑逆。……文宗即位,……以元和逆党尚在,其党大盛,心常愤惋,端居不怡。”“元和逆党”当指陈弘庆为代表的作乱宦官。但《月蚀诗》明言“新天子即位五年”,韩愈《月蚀诗效玉川子作》亦称“元和庚寅斗插子”,即月蚀事在元和五年(810),可知《新唐书》之说实非。不过,诗为宦官擅权而发,显然无疑。宋洪迈《容斋续笔》、清沈钦韩《韩集补注》皆谓诗为吐突承璀而作,是有文本依据的。不过,诗中也言及藩镇作乱等事,故将之视为一首伤时刺恶之作更恰当些。
《月蚀诗》是以虾蟆蚀月为原型题材的长诗。虾蟆蚀月的传说,很早就流行,《史记·龟策列传》就有“月为刑而相佐,见食于虾蟆”的记载。写虾蟆蚀月的诗,并非始自卢仝,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二“蟾蜍薄太清,蚀此瑶台月”即是一例。但卢仝的《月蚀诗》以妖蟆、邪星象征黑暗腐朽势力,具有很大的涵盖面,予人极其丰富的联想,进而可以由此对邪恶事物产生某种哲理化的认识。并且,《月蚀诗》具有的怪诞风格使它的神话原型也具有一种特殊性。《月蚀诗》除了虾蟆蚀月的神话传说外,还有着上古救灾诛恶神话故事的原型,但是,我们看到,上古的救灾诛恶神话都是英雄神话,女娲补天、大禹治水、黄帝擒蚩尤、羿射九日,无一不具有超凡的力量。而在《月蚀诗》中,虽然最后妖蟆遭磔,明月重光,但究竟是什么样的英雄,以什么样的手段立此功劳,却不得而知。作者告诉我们的,只是“近月黑暗边,有似动剑戟”,“再得见天眼,感荷天地力”,回避了谁诛杀妖蟆这一问题。而根据作者在诗中表现出的不可羁勒的丰富想象力,这一幕应该可以鲜明地刻画出来。因此,《月蚀诗》又是一个无英雄的拟神话。卢仝生活的时代,藩镇割据叛乱与宦官擅权骄纵,是李唐王朝的两大祸患。仅在卢仝写作《月蚀诗》的前几年,作乱的藩镇就有:永贞元年(805)八月剑南西川行军司马刘辟,元和二年十月镇江军节度使李锜,元和四年十月成德军节度使王承宗。而贞元十二年(796)六月以中官窦文场、霍仙鸣为左右神策护军中尉监,贞元十九年六月以右神策中尉副使孙荣光为中尉,元和元年十一月以内常侍吐突承璀为神策护军中尉,则表明了宦官的气焰日炽。我们可以体会出作者在《月蚀诗》中反映的思想是:对藩镇、宦官等黑暗势力的猖獗深感忧愤并企盼能迅速改变这种状况,但由于黑暗势力的根深蒂固,尽管显意识中对光明战胜黑暗深信不疑,而潜意识中对改变的可能性并不乐观,内心隐隐有一种悲剧感。
《月蚀诗》共一千六百多字,可分五大段,均以含“玉川子”三字的句子形成自然的分界。其第二段、第三段是全诗的主要部分,所占篇幅也最多,诗人发挥了千奇百怪的想象力,一系列夸张、荒幻、畸变、扭曲如同梦魇与谵妄产物的意象纷至沓来,形成了全诗怪诞结构的骨架,前无古人的怪诞效果由此产生。
下面我们逐段分析一下原诗。诗的第一段写月蚀景象。原来的清辉皎皎,变成一片黑暗,连屋中的如豆寒灯,相形之下,竟也“吐焰长如虹”。先看这几句:“森森万木夜僵立,寒气赑屃顽无风。烂银盘从海底出,出来照我草屋东。天色绀滑凝不流,冰光交贯寒朣胧。初疑白莲花,浮出龙王宫。八月十五夜.比并不可双。”清孙之騄注:“赑屃,用力貌,言寒气壮猛逼人。”寒气栗烈却无一丝朔风吹动,万木森森僵立如无生命,见出阴森死寂、诡秘惨怖,环境意象不祥而令人恐惧。但接着的四韵八句,却又都是描写明月的皎洁可爱,堪与八月十五中秋之夜的团圆之月比美。“冰光交贯寒朣胧”与“寒气赑屃顽无风”,同样都有一个“寒”字,但前者状皓月清辉如晶莹澄澈之冰,后者状猛恶狞厉、砭肌刺骨之严寒,可谓大异其趣。而“烂银盘从海底出”,“白莲花浮出龙王宫”的意象,目击与遐想并存,都属于“优美”的审美范畴,两者都给人一种温馨明秀的感觉。按《神异经》云:“北方异国有银盘,大五十丈,中有明珠,大数丈,照千里。”可见“银盘”一词除了比喻圆月外,还涉及某种神仙境界的美妙联想。又,佛教的主要经典有《妙法莲花经》,佛座亦名莲台,佛国可称莲界,表明莲花与佛教有着密切关系,而白莲花尤其象征明慧圣洁,庄严吉祥。而龙王在佛教中,也是祯祥福祉的代表。这样,我们看到,月出意象的吉祥而令人欣悦与环境意象的阴森而令人惊惧极不和谐,形成一种使人难以适应的反差,对这种矛盾的异常,必然产生忐忑不安的焦虑心理,这就形成一个怪诞结构。
又:“轮如壮士斧斫坏,桂似雪山风拉摧。百炼镜,照见胆,平地埋寒灰。火龙珠,飞出脑,却入蚌蛤胎。”按正常情理构思,斫坏月轮与吞食之一样,都是毁灭光明,散布黑暗的罪恶行为,这样的行为主体,应该使用一个贬义的名词。但诗中“壮士”一词并非贬义,用在句子中,很是反常,英勇的壮士却挥斧斫坏美丽的月轮,给人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这与吴刚伐桂不同,吴刚伐桂,树创随合,并没有斫毁月桂。另外,与蚀月虾蟆可以类比的拉摧月中桂者——也就是侵害明月者,自然也是恶物,本来也应该使用一个贬义的名词,而在诗中却用了“雪山”一词。我们知道,卢仝此诗受佛教的影响颇深,前面说到的“白莲花”、“龙王宫”诸词语即是例证。佛经中的雪山,指的是喜马拉雅山。因此,“雪山”一词在佛教中具有褒义的象征性,不宜当作贬义词,作者用在上述句子中,也颇觉不调和。“轮如壮士斧斫坏,桂似雪山风拉摧”,好像是说反话,但嘲笑、讥刺的气息被荒唐、扭曲的感受压倒,读者乍一见,不免如坠雾中,既困惑又惶恐不安,并且感到滑稽可笑。再看接下去的几句。“百炼镜,照见胆,平地埋寒灰”,表面上看,明镜平白无故被埋没在死灰之中而失去璀璨的光彩,这完全是悲剧性的。但如果知道了明镜照胆典故的出处,你就会另有想法。按晋葛洪《西京杂记》云:“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又如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可见明镜照胆多少含有些恐怖的意味。这又削弱了明镜埋灰喻明月被食(《尔雅·释名》有“月死为灰”语)的悲剧性,内在的矛盾令人不安,引发出怪诞感。接下去“火龙珠,飞出脑,却入蚌蛤胎”,也是月蚀景象的比喻。按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初品中十方菩萨来第十五之馀》云:“金出山石沙、赤铜中,真珠出鱼腹中、竹中、蛇脑中,龙珠出龙脑中,珊瑚出海中石树,生贝出虫甲中,银出烧石,馀琉璃、颇梨等,皆出山窑中,如意珠出自佛舍利。”而按中国古代传说,蚌生珠如人孕胎,故常以蚌胎喻珍珠。如高適《和贺兰判官望北海楼作》诗云:“日出见鱼目,月圆知蚌胎。”并且蚌胎还用以比喻事物的精华。这样,“火龙珠,飞出脑,却入蚌蛤胎”的意象,直观上并没有给人留下什么悲剧性的感觉。但实际上“龙珠入蚌”比喻明月被食失去光辉,表现这种悲剧性才是诗句的真正用意,而这层意义却被掩藏在语义结构的深层。并且,“龙珠出脑”的典故出自佛经,与中国上古传说不同。按《庄子·列御寇》云“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以“龙珠出脑”的佛典与“蚌胎”这样的常典组成句子,就不像同用佛典组成的句子如“又疑白莲花,浮出龙王宫”那么自然。而“奴婢炷暗灯,揜菼如玳瑁”,形容灯火昏黑用玳瑁为比,也颇可玩味。玳瑁壳黑,但它在古代被视为珍宝,如初唐李峤《床》诗云:“玳瑁千金起,珊瑚七宝妆。”因此用它作喻体就不像上文用“煤炲”作喻体那么自然,这里褒贬意义淆乱了。读者深入探究,便会感到不和谐。总之,这几句诗意义上的种种矛盾与差异,可激发出特殊的心理感受,即对深层、表层含义的混杂不知所措,惶恐不安与滑稽可笑纠缠在一起的焦虑心理。因此,我们可以说这里也有怪诞结构。
诗的第二段写月蚀的成因。先设想月蚀有两种可能,然后予以否定,最后指出罪魁祸首为“虾蟆精”,谴责其“食天之眼养逆命”,盖以“天媚蟆,被蟆瞎”喻人主之轻信小人,为其所愚。先看这几句:“吾见阴阳家有说,望日蚀月月光灭,朔月掩日日光缺。两眼不相攻,此说吾不容。”作者在诗中列数蚀月原因的几种可能性。“日月相蚀”说是第一种传说,首先被否定了。但按正常语义逻辑顺序,应是“吾见阴阳家有说,望日蚀月月光灭,朔月掩日日光缺。此说吾不容,日月不相攻。”“此说”指代前面所说的“日月相蚀”,“两眼不相攻”是作者自己的意见,也是对“吾不容”的说明。而按诗中语序,最后二句位置颠倒,表层结构的语义成了“两眼不相攻”作为“此说”的同位前置宾语,而为“吾不容”,意思全反过来了。“攻”属“东韵”,“容”属“冬韵”,古体中可以互叶。因此作者采用这样的语序不是为了趁韵,而是有意无意借机造成一种畸变引起怪诞效果。再看接下去几句:“又孔子师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吾恐天似人,好色即丧明。幸且非春时,万物不娇荣。青山破瓦色,绿水冰峥嵘。花枯无女艳,鸟死沉歌声。顽冬何所好,偏使一目盲。”作者否定了蚀月原因的第二种传说——“好色目盲”说。可是,如果认真想一想,我们会觉得奇怪:前面第一段中明明已经写下“此时怪事发,有物吞食来”,揭示出月蚀是月为某物所食,那么举出“日月相蚀”说而否定之,尚有意义;“好色目盲”说则明显与“有物吞食来”抵牾,不须辩驳,已知其非。照理说不必引述,但作者在这里却津津乐道,反复形容,最后又郑重其事地表示怀疑与否定。至此,一种荒谬可笑的感受油然而生,在这种感受的背后又有一种对作者诡秘莫测、随心所欲的发挥惶恐不安的潜在情绪。这又是怪诞效应在作祟。
作者在第二段中还写道:“忆昔尧为天,十日烧九州。金烁水银流,玉煼丹砂焦。六合烘为窯,尧心增百忧。帝见尧心忧,勃然发怒决洪流。立拟沃杀九日妖,天高日走沃不及,但见万国赤子𧥄𧥄生鱼头。”上古有羿射九日的神话故事。《楚辞·天问》云:“羿焉彃日?乌焉解羽?”《淮南子·本经训》亦云:“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六合烘为窯,尧心增百忧”的结果,本应是令羿“上射十日”;诗中并没有用这个尽人皆知的典故,竟说是天帝为解尧忧而怒发大水,欲淹杀九日妖而未能成功。尧时固然有洪水为灾,《尚书·尧典》中就有“汤汤洪水万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的记载,但洪水是天帝淹日妖造成的水灾这种说法,显然是作者的异想天开,是作者杜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神话故事硬嵌进作品中。将十日为灾与洪水为灾联系起来,隐含着对天帝——对应于现实人间世界,便是封建君主——平庸无能、举措失当的讽刺与批评。而在表层结构上,这一组意象具有明显的怪诞性。天帝不分青红皂白,滥施淫威,生民才受旱灾荼毒又遭水灾祸害,在波浪中载沉载浮,只露出一个个脑袋;九日妖水淹不及,仍然为祸。这些意象,都含有不可否认的滑稽性,又具有不容忽视的恐惧性。读者对结果的凶险不祥的压抑感、痛苦感与对过程的戏谑感、谐趣感组成一种无法消除的紧张矛盾的心理状态。这仍是怪诞风格的体现。
诗的第三段写天上众星官或不司其职,对月蚀听之任之,或以权谋私,坏乱纪纲。他们的冷漠邪险,腐朽昏聩,助纣为虐,不忠不义,以繁复密集的意象表现出来,诡谲突兀,令读者目不暇接,几有窒息之感。这可以说是一幅当时的百官群丑图,其中充满着怪诞意味。诗人首先写的是东方苍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四象,显然受到《楚辞·招魂》“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一段的影响,而想象超卓,尤出人意表。苍龙、朱雀、白虎的形象都很有威风,或雄强,或狞厉,或猛恶,但龟蛇合体的玄武的形象却是“藏头入壳如入狱”,十分窝囊。这样的描写,有意造成不对称、不和谐,具有明显的怪诞效应。接着是写木、火、土、金、水五星一段,其他四星皆受不仁、不纠、不福、不刑之责,惟独金星却被赞为“真将军”,称赏其“怒激锋芒生”,实在反常得很,与前面独状玄武之委琐虽褒贬有异,但作用则是相同的。这里“恒州阵斩郦定进,项骨脆甚春蔓菁”两句也值得注意。按《新唐书·宪宗纪》云:“(元和四年)十月辛巳,成德军节度使王承宗反,……癸未,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吐突承璀为左右神策,河阳,浙西、宣歙、镇州行营兵马招讨处置使以讨之。……五年正月己巳,左神策军大将军郦定进及王承宗战,死之。”恒州,是成德军的治所,即今河北正定县。蔓菁,即芜菁,俗称大头菜,可作蔬菜。初读这几句,会有这样的想法:郦定进为讨伐叛逆而战死沙场,按理应当受到悼念与嘉许;而现在从字面上看,“项骨脆甚春蔓菁”传达的却是调侃、嘲讽的语义,非常不敬,这实在令人困惑。一向对乱臣贼子深恶痛绝的作者,怎么会冷嘲热讽起抛头颅、洒热血的忠勇将领?实际上,这种似非而是的表现手法也是怪诞风格的一种体现,作者要真正攻击的人物绝不是郦定进,而是吐突承璀。吐突承璀是唐宪宗宠信的宦官,当时诏命他为统帅讨伐王承宗,受到众谏官、御史反对,但宪宗仅将官名稍作改动,仍让他率禁军出征。作者在此借郦定进之阵亡谴责吐突承璀作为主帅指挥无方,损兵折将,罪责难逃。“太白真将军,怒激锋芒生”,似应视为对吐罕承璀的一种“反讽”。昔王元启评韩愈《月蚀诗效玉川子作》,论及卢仝《月蚀诗》时说:“(卢仝)又云:‘恒州阵斩郦定进。’愚谓《月蚀诗》刺时之作,只应借虾蟆寄讽,不宜径述时事,致失比兴之体。”(《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引)此论似是而非。盖《月蚀诗》并非传统的比兴体所能范围,作为一个具有怪诞结构系统的文本,内含互相冲突抵触的成分其实是很正常的事。这里真实的当时人名与虚幻的想象情景共存,令人感受到一种不调和,正是怪诞化的手法。再看下面,诗人继续列举弧矢、天狼、牵牛、织女、蚩尤旗、天鼓、枉矢、天狗等星,谓邪而不正,应“尽扫除”之,只“留北斗一星相北极”,以“赎我父母光(指日月之光)”。他认为“叱喝诛奸强”之事不应“中道废”,不“善善又恶恶”,必然招致“郭公”之亡。这里“弧矢”等星皆与兵乱等凶象有关,而牵牛、织女则非,放在一起,颇觉不协调。更有甚者,作者竟不顾历代牛郎织女爱情的美丽传说,指斥其“不肯勤农桑”,“徒劳含淫思”。这种改变事物的固有褒贬属性的奇特笔法,无疑也具有怪诞性。
第四段最短,写妖蟆遭“诛磔”,月蚀消歇,“天眼”重见。诗人虽“感荷天地力”,但对“光彩未苏来,惨澹一片白”的景象并非欣喜若狂,而是感叹“奈何万里光,受此吞吐厄”。
第五段是全诗的总结,阐述了《月蚀诗》的主旨。诗人先解释自己的“咄咄词”并非不合孔子修《春秋》之意。因为古人认为“日蚀,国君;月蚀,将相当之也”,“月蚀,常也;日蚀,为不臧也”(《史记·天官书》),故历代正史如《汉书·五行志》等只记日食,不记月食。诗人有感于此,遂有“或问”之假设。提到《春秋》,显然是因为《孟子·滕文公下》曾说过“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话,而《月蚀诗》正是刺乱臣贼子之作。他认为日月乃天的两眼,各有功用,决没有只重日食不重月食之理,虽《春秋》“书大恶”而“月蚀不见收”可以理解,但大唐礼乐文明远过衰周,古人陈例应当破除。诗的结尾表达了对朝廷以月蚀为诫,刑德并修,善政齐举的希望,俱见诗人的一片丹忱。
此诗散文化的倾向十分明显,句式以五言、七言为主,杂以三言、四言、六言、九言、十一言句,写来开阖自如,奇气纵横。其渊源可以上溯到《楚辞》,而愤懑焦虑之情与荒幻诡异之势则自具面目,那种独特的怪诞风格别具一格,尤引人注目。韩愈读《月蚀诗》,“极称其工”(《新唐书·韩愈传》附卢仝小传),并仿其体作《月蚀诗效玉川子作》。宋王观国赞韩作能“约之以礼”,明李东阳称其能“斲去疵颣,摘其精华”。其实,比之卢仝原作,韩诗在惊心动魄的张力、镂肾刿肝的措语、眩目摇神的异彩、荡腑回肠的奇气等方面都是远逊的。七百多年前,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玉川之怪,……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确实,《月蚀诗》不但是唐代诗坛的一朵奇葩,也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大奇观。
(庞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