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月下笛

张炎

孤游万竹山中，闲门落叶，愁思黯然，因动《黍离》之感。时寓甬东积翠山舍。

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漫惊回凄悄，相看烛影，拥衾谁语。 张绪①，归何暮。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只愁重洒西州泪②，问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犹倚梅花那树。

〔注〕 ① 张绪：《艺文类聚·木部》:“齐刘悛之为益州刺史，献蜀柳数株，条甚长，状若丝缕。武帝植于太昌云和殿前。常玩嗟之曰：‘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按张绪《南齐书》有传，少有文才，喜谈玄理，丰姿清雅。这里作者是借以自比。 ② 西州泪：《晋书·谢安传》载：羊昙为谢安所器重，“安薨后，辍乐弥年，行不由西州路。尝大醉，不觉至州门，痛哭而去”。按谢安扶病还都时，曾经过西州门，所以羊昙触景伤情。西州，晋时扬州刺史官廨，因在台城之西，故名。故址在今南京西。

南宋灭亡后，以旧王孙而做了遗民的张炎，长期飘泊南北，过着孤独的羁旅生活。元大德二年（1298），他流寓甬东，距南宋灭亡，已经二十年了。但是，亡国破家之痛，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淡忘。特别是在幽清寂寥的山中，《黍离》之感更油然而生，不能自已。“长歌可以当哭，远望可以当归”, 《月下笛》这首悲凉激楚的词，便是他那时的心声。

起首“万里孤云”四字，便觉凄怆渺茫，定下了全篇的基调。这“孤云”，自然是词人的化身，一片云飘浮在万里长空中，益见其孤。陶渊明《咏贫士》:“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从这以后，孤云在诗词里喻人，就蕴含了特定的感伤。“清游渐远，故人何处。”凄凉的飘泊，没有一定的方向，渐远渐离故乡，迷不知东西，“故人何处？”何等怅惘的呼唤！这一声呼唤，亡国之痛，身世之悲，种种难堪的往事，一齐涌上心来，日间无法排解，夜里还形于梦寐。“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梦里最分明的景象是“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唐宫名很多，而连昌宫以元稹写诗感叹它的荒凉残破而著名；用连昌来指代南宋故宫，就见出了铜驼荆棘的意思。词人在少年时，曾看见宫中的柳树，“高枝低枝飞鹂黄，千条万条覆宫墙”。可是此时梦想中，仿佛已衰残无几，非复当年意态，而最难堪的是，还听着萧萧的夜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不期然从梦中醒来，自己却是在异乡凄凉而寂静的夜里，对着摇曳不定的烛光，哪会有人来同我拥衾共话呢？心绪的悲凉，到此已极。上片影影绰绰有“长恨”风情。

过片，词人以南齐张绪自况，固然是切姓，更多的是比拟自己青年时的风度，以与上片“连昌约略无多柳”相联系，意同其《南楼令》“可是而今张绪老，见说道，柳无多”。戴表元《送张叔夏西游序》:“玉田张叔夏与予初相逢钱唐西湖上，翩翩然飘阿锡之衣，乘纤离之马。于时风神散朗，自以为承平故家贵游少年不翅也。”可是，而今的张绪也不像亡国前的宫柳那样“风流可爱”，已是“早衰蒲柳”了。“归何暮”！为什么到迟暮之年还不能回乡呢？这就不得不勾起下面的伤心事来。“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想象着西湖断桥边的鸥鹭已零落过半，依依可怜，暗喻旧侣凋残，前盟难践。“天涯”二句又一转折，托起更苦的心事：“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这里的“西州泪”，实只取不忍重经旧地之意，因为张炎的亡国破家之痛，远过羊昙生死知遇之悲。“杜曲”，也似连昌一样，以唐代宋，指高门大族聚居的地方；“人家”，不是别人的，正是张炎自己的家。清人丁丙引宋奚㵄《秋崖津言》记载玉田祖父张濡的“别墅在北新路第二桥，颜曰‘松窗’。中构水亭，四面柽柳数百株，围绕若玦环，下临菡萏一二十顷，三伏销暑，不减禁中翠寒堂也”。周密《武林旧事》里也有记载。这的确算得是宋代的“杜曲”名胜。张濡在德祐元年（至元十二年，1275）防守独松关，杀了元兵的使者。第二年初，元兵攻占临安，立斩张濡，籍没其家。张炎时年二十九岁，便遭到血淋淋的亡国破家的巨变！他从此漂泊四方，心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创痛。因此，他在题周草窗《武林旧事》的《思佳客》写道：“铜驼烟雨栖芳草，休向江南问故家。”家国之痛是忘不了的，那相濡以沫、坚持气节的故人更是忘不了的。所以，煞尾又化用杜甫《佳人》诗句，回应起首的“故人何处”:“恐翠袖、正天寒，犹倚梅花那树。”

这首词是很能代表张炎艺术风格的作品之一。他以深刻而曲折的笔法，抒写出沉痛而持久的亡国之悲。层层深入，首尾互应，如连环之不可解。用典和设喻，想象和暗示，使词意含蓄深厚，绝无板滞浅直，正是姜白石一路的“清空”。一些领字和语气词，准确地表现了语势的抑扬，文意的转折。

（徐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