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壶中天
张炎
扬舲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野人惊问，泛槎何处狂客？ 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衰草凄迷秋更绿，唯有闲鸥独立。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
这是一首描写古黄河的词，并借以抒怀。“扬舲万里”，乃化用《楚辞·涉江》“乘舲船予上沅兮”句意，一开头就流露出对万里征发的消极情绪。下句“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一种“山河破碎”之感就油然而生。昔人曾经感叹长江把南北隔开（《文选》卷十二郭璞《江赋》李善注引《吴录》：魏文帝临江叹曰：“天所以隔南北也。”），张炎在这里是借长江而言黄河，因为黄河的气派堪与长江相比。他借“追昔”（六朝时以长江为界分为南北两方）而“抚今”：当年的金（金亡后是蒙古）与南宋对峙，犹有南北并列之势，而今却连这种形势都不复存在了。因此他选用了一个“笑”字。——“笑”，本是喜悦的字眼，这里却是无可奈何的苦笑，表达了他那种不可言状的复杂感情。这两句看似发问，实则却是“大局已定”“无力回天”的哀叹。
“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这两句开始接触“正题”。看他用了“须信”和“却向”，就知道他是怀着无可奈何心情北上的。生在江南锦绣之乡的贵公子，以前是做梦都梦不到这块荒凉的地方来的，然而现实却偏偏迫使他长途跋涉至此，所以“游历”云云，乃是自己骗自己的遁词，——世上哪有这种满怀凄凉的“游历”！原来，本年上半年，元朝统治者为了给徽仁皇后造福扬名，大兴写经之役，下诏选征各地能书善画之士，赶赴大都写金字《藏经》①。张炎本是个多才多艺的文人，这次也在征召之列。他和同行的沈尧道、曾子敬②的心情并不相同，他们或许是想借此机会施展才能，企求得到提拔，而张炎则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在心，所以虽然王命在身，不得不行，然而内心是苦闷的。因此面对着“中分南北”的古黄河，他不由要发出痛楚的声音来。
“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这三句写出了一个“南人”眼中的黄河面目：“老”“古”，极写其古老；“风定波犹直”，极写其水流之峻急，如昔人所谓“急湍甚箭”。这里是写实，也体现出词人心中的警动。
“野人惊问，泛槎何处狂客？”“野人”原指朴野之人，此处借言河边的土著居民。他们带着诧异惊讶的语气向这群旅行者发问：你们是从何处来的客人，竟然跑到这儿来了？“泛槎”原有一个典故。旧说：天河与海相通。有人某年八月从海上乘浮槎（木筏）竟误达天河。（事见张华《博物志》）这儿以天河比黄河，这是借本地居民的惊讶来反衬此行的出乎常情之外以及路途跋涉的艰辛。
以上是上片。上片主要写情，以情带出景；下片则主要写景，而以景带出情。“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极写黄河气象之萧疏空阔，令人想起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之句，而“艰难苦恨”之情也就隐寓其中了。
“衰草凄迷秋更绿，唯有闲鸥独立。”“绿”者，黄绿色也。时值深秋，北地早寒，所以放眼望去，是一派衰草凄迷之状。这和“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杜牧诗）的南国秋光是大异其趣了。“唯有闲鸥独立”，既是写眼前实景（寥廓的河面上唯见孤鸥闲立），又暗露心中之意（茫茫世间只有沙鸥才是自由的，人却不能独立自主）。
“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此三句写黄河一带的壮阔气象，实是警策。当年东坡曾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来描绘长江的惊心动魄，而在这幅壮丽的画面上“推出”了周瑜这样雄姿英发、儒雅风流的人物；张炎此处也用苍凉悲壮的笔触写出了黄河的惊涛骇浪，却在这种意境中流露出自己迷惘的心绪。
“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写到这里，词人激动的心情达到了“高潮”。他万感交集，百哀横生，禁不住敲击着船舷狂歌浩叹起来。而尾句“海蟾（指月亮，古人相信月出海底）飞上孤白（一片孤零、凄白的光景）”，更是以海上飞月的下半夜奇绝光景来衬出自己孤寂难禁的痛苦心情。
此词在写作上最可注意的一点是它的“词风”问题。本来，张炎是一个祖述周邦彦、姜白石词风的婉约派词人。然而，此时此地，他的遭遇和心情却发生了巨变。他在这里，写的是“渡（黄）河”，而不是“游（西）湖”，无论是写情写景，都带有古黄河那种苍劲寂寥的风味。所以，他就十分自然地向苏、辛词风靠拢。试看，煞尾的“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就多像张孝祥的“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念奴娇》）的气势！
〔注〕 ① 据《元史·世祖本纪》:“至元二十七年，缮写金字《藏经》，凡糜金三千二百四十四两。”② 沈尧道：名钦，汴人。曾子敬：疑即曾遇（心传）。曾遇，华亭人，工书画，后入仕于元，任湖州安吉县丞。江昱据张炎《风入松·别心传》词中有“满头风雪昔同游，同载月明舟”之句而认定曾子敬即曾遇。（见《山中白云词疏证》卷八）沈尧道与曾子敬此次同与张炎结伴赴元都写经。
（杨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