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长相思慢

齐天乐

夜色澄明，天街如水，风力微冷帘旌。幽期再偶，坐久相看，才喜欲叹还惊。醉眼重醒。映雕阑修竹，共数流萤。细语轻轻。尽银台、挂蜡潜听。 自初识伊①来，便惜妖娆，艳质美盼柔情。桃溪换世，鸾驭凌空，有愿须成。游丝荡絮，任轻狂、相逐牵萦。但连环不解，流水长东，难负深盟。

〔注〕 ① 伊：第二人称之辞，犹云君或你，与普通用如“他”字者异。见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

周邦彦的这首《长相思慢》，娓娓诉说了一个看似寻常但并不寻常的爱情故事。

上片描写恋人重逢的情境。入夜，一天月色空明。京城，满街月光如水。庭院里，窗户前，习习晚风，微送凉意。写夜渐渐已深，点相会渐渐已久。两人相思酷深，一旦重逢，此刻纵有万语千言，也欲说未能，唯有对坐脉脉相看而已。相看已久，知无他故，这时“才喜欲叹还惊”。才喜，是写自己见到情人后攫住心灵的那番喜悦。欲叹，写出几乎同时不禁要叹息出声的反应，叹的是重逢居然如愿以偿。欲叹实未及叹，紧接着还惊，又写出攫住心灵的一番惊异。惊的是此情此境，梦耶，真耶？杜甫“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羌村三首》）。刻画患难余生之人相逢时乍喜还悲的心理，极为真切。这里词人似用杜意，以简练的笔触，勾勒出情人重逢之际似梦还真，惊喜交加的精微心理感受，包孕极富。相思之深，相逢之难，皆在言外得之。词人在无比的惊喜中陶醉了。许久，才从沉醉中醒过来。扶疏的翠竹，掩映着精美的栏干，两人相坐其间，一道数着夏夜里的点点流萤。两人悄声细语，情话绵绵，一任那银盘上的蜡烛悄悄来听。蜡烛有心，竟至为之热泪涔涔。为何情话如此感人？词笔至此，为细心的读者设下一个小小的悬念。

下片全为词人的话白，把上片幽美馨逸的情境引向高远的意境。词人倾诉说，自从初次认识你以来，我就热爱着你的美好。如何美好？“艳质、美盼、柔情”。艳质，是称道心上人整个人之美，她的神采风韵。词人的《拜星月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可做最佳注脚。美盼，称道她双目之美，所谓“美目盼兮”（《诗·卫风·硕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是向描写她的内美过渡。柔情，便称其性情之温柔善良。《拜星月慢》“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可做美盼、柔情的诠释。“桃溪”三句说，使你脱离风尘，我俩结为夫妇，这一愿望终将成功。“桃溪换世”，借用刘晨、阮肇入天台山与两位仙女相爱成婚，还家子孙已历七世的传说。宋词中，以桃溪指代妓女居所，用刘阮仙凡恋爱喻说与妓女相爱，原是习见的手法。“鸾驭凌空”，借用萧史、弄玉结为夫妇、乘凤凰飞去的传说，表示了结成夫妇、争取自由美好生活的共同理想。“游丝”三句，接着勉励情人说，任那些轻狂的公子哥儿来追逐纠缠吧！潜台词是：你今虽身处风尘，无法拒绝应酬他们，可是你心有专属，我相信你。结尾三句祝愿道，我们之间的恩爱，将如玉环相扣不解（“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始终不绝”，相扣取其结合不分，喻义极绵密），将如江河东流之水永无穷时，桃溪换世、鸾驭凌空的心愿终将实现。前说“有愿须成”，此说“难负深盟”，正是“一篇之中，三致意焉”，一结厚重有余。虽然词中略而未写女主人公的对话，但其欣喜鼓舞之情，自在言外。原来上片所写的“细语轻轻”，至下片始知非同寻常情话，乃是一位志诚种子的男主人公与一位命运不幸的女主人公的美好心声，无怪乎蜡烛有心，也为之热泪涔涔！

在周邦彦之前，只有少数的词作，如柳永的《迷仙引》、小晏的《浣溪沙》等，能够反映封建社会中这些被侮辱被损害者的命运和愿望。跳出火坑，洗尽风尘，“除籍不做娼，弃贱得为良”，乃是她们铭心刻骨的心愿。可是，即使上述词作，也只有女主人公形象，没有真诚相爱的男主人公出现，看不出她们的一厢情愿有可能实现。词的情调都是沉痛低婉的。而这首《长相思慢》，则深刻地表现了救风尘的理想。境界之高远，显出前人之上。词情也欢快健举。

周词的基本艺术特色之一，是抒情与叙事的有机融合，寓精妙的故事情节性于抒情性之中，别具引人入胜之致。此词有所不同，它并不铺叙爱情经历，而是选取其中高潮的一幕，淋漓尽致地加以表现。此词系长调，篇幅较大，词人安排上片铺叙重逢情境，描写细节，腾出下片，展开大段话白，刻画志诚种子的形象。既给人以高度的抒情性美感，又予人以浓郁的故事味享受，周词的这一特色，标志着继柳永之后宋词长调铺叙艺术所取得的新发展。

（邓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