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石州引

贺铸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鸿，东风销尽龙沙雪。还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 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顿成轻别。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新愁？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

据说贺铸曾与一女子相爱，久别之后，那女子因思念而寄以诗，诗云：“独倚危阑泪满襟，小园春色懒追寻。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寸心。”贺铸见诗，感而作此词。见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

词的上片主要是写景。一、二句写由雨而晴。初春天气阴冷，细雨绵绵，午后云开雾散，雨止天晴，“弄晴”二字写出了雨后斜阳照射下万物焕然一新的景象。“春意空阔”一句，便是这种景象的概括。接着就由近而远地渲染，近处写得具体、细致——“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远景则阔大、苍茫——“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鸿，东风销尽龙沙雪”。（龙沙，沙漠地带的通称。）层次井然，笔势酣畅多姿。贺铸是善于炼字的，王灼曾说：“贺方回《石州慢》，予见其稿，‘风色收寒，云影弄晴’，改作‘薄雨收寒，斜照弄晴’。又‘冰垂玉箸，向午滴沥檐楹，泥融消尽墙阴雪’，改作‘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鸿，东风销尽龙沙雪’。”（《碧鸡漫志》）改后之词，“薄雨”与“斜照”对比鲜明，于变化之中烘托出雨后斜阳的光彩和温暖，显出春意的盎然，空气的清新，景色的明静，以至“才黄”的柳色也引人注目。原词“冰垂”三句，显得言词雕琢，境界狭小，“烟横”几句，就写得境界开阔，画面丰富，景中含情。这样“春意空阔”也就有了更形象的依托。“还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前面一路写景，到此一笔挽住，上片的煞尾，实属全词脉络的关键。它使上面所写景物与词人的生活经历相联系，使之具有特定的内涵，例如：“空阔”，是雨止天晴、四宇寥廓之景，然而在此时此刻愈是空阔，则愈觉孤寂，愈能触发思亲怀人的感情；“长亭柳色”是景，然亦含有别情；“烟横”三句，也暗写了雁归人不归、春归人未归的感慨，可见景语虽多，却都是为情为事而设，为情为事而写。此外，上结两句并有带动下片的作用。

下片由写景转入叙事。开头便是沿着“还记”追思当年的分别。“将发”二字，写自己即将辞别登程，极其干净利落。“画楼”二句写酒楼宴别，“红泪”，指佳人胭脂沾满了离别的泪水。“顿成轻别”，追忆以往，透露出无限悔恨之情。“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音尘，即信息。这两句语浅情深。年年盼相见，盼音信，然而却是“音尘都绝”，表现出别后之思和思而不见之苦。由“轻别”而思，而悔，而愁。思与悔已融合在上面的写景叙事之中，愁呢？作者先以一问句引出“愁”字，“共有”二字又逗出了两地同愁，你愁，我愁，正不知有多少“新愁”! “芭蕉不展丁香结”，芭蕉叶卷而不舒，丁香花蕾丛生，芭蕉、丁香两个形象都是用来形容愁心不解。这一句是巧借唐人李商隐《代赠》“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诗句。同时，也是化用了那女子诗中的两句，这样既回答了愁之深，又表达了对对方的了解和怜惜之意，可谓问得巧妙，答得也真切感人。

词至此，似乎一切皆已道尽，但词人又再补一笔——“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两”字与“共有”相呼应，厌厌，愁苦的样子。这两句写得空灵蕴藉，既是总括了过去——回首经年，天各一方，两心相念，音信杳然，只有“玉楼明月长相忆”；也是对日后痛苦的写照——关山渺邈，天涯之思，对景难排，心底总隐藏着不灭的思念和期望，然而光景常在，年华易逝，“待得团圆是几时”？茫然之境，足以使人为之伤怀。可谓收得尽，放得开，能给人回味，促人想象。

这首词从眼前追忆过去，从过去回到现在，想到日后，并且极其巧妙地把时间的迁移，内心的活动，交织在写景、叙事、抒情之中，景不虚设，事不冗杂，缓缓而起，曲曲道来，虽是寻常细事，却令人觉得山重水复，余味无穷。无怪人称贺铸工于言情。

（赵其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