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喜迁莺
许棐
鸠雨细,燕风斜。春悄谢娘家。一重帘外即天涯,何必暮云遮? 钏金寒,钗玉冷。薄醉欲成还醒。一春梳洗不簪花,辜负几韶华。
在唐宋词中,女子的“闺怨”“春思”,可算是写熟、写滥了的题目;但也正因如此,便增加了写作的难度,不易“出新”。特别像本词的作者许棐,已是晚宋理宗时人;在他之前,词坛上早已涌现了不知几多的优秀“闺怨”词作,因此真要能够有所自出新意,那确实是颇为不易的。
可是,这些担心似乎是多余的。作者在这首短短的小令中,却用他简洁而又优雅的笔触,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有些类似于《牡丹亭》中杜丽娘式的少女形象。她的伤春情绪,她的不甘于深锁闺房的反抗精神,以及她对爱情和人生的追求与流连,就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
词从暮春景色写起。“鸠雨细,燕风斜”二句,用笔极深细,极优美,一上来就给人以美的享受。本来只是细雨斜风,倒装成雨细风斜,意思的重点便落在“细”字、“斜”字上;再加以“鸠”字、“燕”字缀成“鸠雨”“燕风”,又巧妙地把风雨加上了季节的特点。鹁鸠将雨时鸣声急,故有“鸠唤雨”之说,诗词中常二字连用;鹁鸠,古时亦称布谷鸟。布谷催耕,是常与连绵的细雨连在一起的(如元好问诗云:“莘川三月春事忙,布谷劝耕鸠唤雨。”)。燕儿的飞翔,又常与春风“作伴”(如杜甫诗云:“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所以上面六个字,就甚为准确、形象地交代出了暮春的季节特点,为后文的点明“春悄”之“春”字,作了伏笔和铺垫。不仅如此,布谷鸟在细雨中自由地鸣叫,小燕子在斜风中快乐地飞舞,这声音、这动作,又和下文“春悄谢娘家”的幽静、寂寥,形成了心理氛围上的对比。谢娘,原指东晋王凝之妻谢道韫;这里借以暗示词中的女主角是一位贵族人家的才女(至于有些作品中以“谢娘”来指妓女,则本词不是此意)。试想,窗外早已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春天景象,而窗内却是一片静悄悄、闷沉沉的气氛(更何况,被深锁于此的又是一位年轻活泼的姑娘),所以两相对照,女主角那种爱慕于大好春光、不甘囿于深闺的心理,就含蓄而丰满地隐隐写出。清人周济论词有云:“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从这三句中就不难见到作者用心之深,下笔之细。果然,接下两句,就一反上面那种隐而不露的写法,而出之以“怨语”:“一重帘外即天涯,何必暮云遮?”看来时光已抵傍晚,天又老不放晴,一块浓重的暮云更遮断了少女凝望天边的视线,故而她就发出了这样的怨恨之语。其意即谓:一重帘子就已把我阻隔在深院内室,使得帘外之近(尽管近在咫尺)竟变成了“天涯”之遥(此亦暗示自己不得随便跨出深闺),更何况天上还有重重乌云来遮隔呢?从这两句来看,则在她内心深处,自藏有一个“心上人”的影子在。她想要与他会面,奈何家规和礼教却绝不允许这么做,所以怨恨之极,竟至于从“尤人”发展到了“怨天”——但出于大家闺秀的身份,她却又不能直言其埋怨父兄之情,而只能把一股怨气尽发之于帘子和暮云。这中间的曲折三昧,尽在文字之外。于此亦可见得作者揣摸和刻画人物内心世界的深湛功夫和高妙技巧。李商隐诗云“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讲的是相爱的男女之间阻隔着重重障碍,但他用的是“一万重”这样的“重量级”形容词;而“一重帘外即天涯,何必暮云遮”则用的是“一重”(帘)“(一块)云”这样的“最轻量级”形容词(这似乎更能确切地体现一位闺中少女的居处环境),但二者却收到了“异曲同工”之妙。这又不能不使人感叹作者的善于翻化前人语意和勇于创新。
既然充满了怨恨,那么她必然就会有所反抗。但是,她可没有《西厢记》中那位莺莺小姐的勇气和机会,因此她只能采取比较“消极”和宛转的反抗形式。“钏金寒,钗玉冷,薄醉欲成还醒”以及“一春梳洗不簪花”这几句就是写她的这种“消极反抗”。摘下了手臂上的金钏,拔下了头发上的玉钗,甚至一整个春天都不愿插花打扮,这实际是暗向心上人表示自己“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诗·卫风·伯兮》)的心意,同时又是向她父兄的一种“示威”行动。这是本片的第一层意思。可是,她的这种举止行动却并没有收到多大的效果,——父兄并没有放她走出深闺,而所怀的恋人也并不能因此而得见,所以她的心又一次堕入了痛苦之中。“钏金寒”的“寒”字,“钗玉冷”的“冷”字,就反衬了她得不到安慰与温暖的失望心理。而“薄醉不成还醒”更表明她内心的苦闷远非醉酒所能暂时排遣。最妙的则还在词尾:尽管她一春不愿簪花打扮(看似不对春光和鲜花略感兴趣),然而最后却吐出了一句“真话”:“孤负几韶华!”也就是说:让一春的春光白白流驶,让一春的鲜花白白丢抛,从真心而言,实在又是舍不得的。“韶华”是最美妙的时光:从一年而言在于春天;从一生而言,则在于青春年少。“孤负”,对不住、白白浪费。这两个词合在一起,语既极为沉重,内蕴又极为丰富。它所表达的,就正是杜丽娘所唱出的感叹:“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因而,从它所包含的对于青春易逝的惋惜和对于宝贵人生的眷恋来看,极能代表封建社会中广大青年妇女(特别是有才之女)所普遍怀有的悲剧心理,具有相当深刻的典型意义。这是本片的更深一层意思。
总之,这首词的题材内容虽仍跳不出一般婉约词描写“春思”“闺怨”的窠臼,但从它所写到的反抗心理和悲剧心理来看,却又不乏某种新意。它从常见的怀人进而写到了对于命运的怨嗟,又写到了对于人生(主要是青春和爱情)的执著肯定(这些都从“反面”可以看出),都显示了它思想内蕴之深厚。而从艺术风格来看,它也成功地继承了前代小令的传统,写得哀怨缠绵,文雅工致;特别是下片的暗藏曲折,更为细腻微妙地再现了一位闺中才女的心曲,堪称是善于刻画女性婉曲心理的佳作。
(杨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