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谢新恩

李煜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含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 琼窗梦□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从词意判断，这阕当是悼亡之作。后主十八岁娶司徒周宗之女娥皇，即位后册为皇后，夫妻感情笃好。婚后十年，娥皇病逝。据马令与陆游所撰之两部《南唐书》记载，后主“哀苦骨立，杖而后起”；并自撰诔文，文中有“苍苍何辜，歼予伉俪”、“绝艳易凋，连城易脆”等语，言极酸楚。娥皇长得“纤秾挺秀，婉娈开扬”，且“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故此词起句便说“秦楼不见吹箫女”，把她比作传说中的秦穆公那位善于吹箫、乘凤仙去的女儿弄玉。现在，凤去楼空，上苑景色再好，也成虚设。因此次句便说：“空余上苑风光。”“上苑风光”自是眼前景物，也隐然有曩昔“接辇穷欢，是宴是息”的许多赏心乐事；而“空余”、“不见”，又自有无限惆怅凄凉。此词一起，便见所咏之意。三句“粉英含蕊”是“上苑风光”的具体描绘。粉白的花、含蕊乍放，可见苑中春色之明媚鲜妍；乃接以“自低昂”，则春色之无人观赏、落寞寂寥可见。显然，词人心中已经失去了春天，虽百花临风作态，他何尝有心观赏！唯任其自开自落，自作低昂。“自低昂”三字，至为沉痛。以上三句合观，极富点染之妙。一二两句写风光依旧，所欢不见，是“点”；三句“粉英含蕊自低昂”，即就上意渲染。一点一染，加深了词境。“东风”二句，承“粉英含蕊”迤逦写来。“一衿香”的“衿”，即衣襟之襟。“才发一衿香”是说花朵初放，刚刚发出袭人襟袖的芳香。这初放的花朵，使他联想起早逝的妻子（妻子死时才三十岁不到）。现在，东风偏偏在我面前催花吐艳，岂非有意恼我，增我惆怅吗？“东风恼我”之言，即由此生发。这两句，怨及东风，造意造语，十分新颖，表现了词人特殊的心理状态。

上片眼前风物，感官所及，皆伤心之色，断肠之香，故勾起下片一枕幽梦，过片换笔不换意。词人结想成梦，梦中再现了历历前欢。这里，不写梦中如何缱绻，但以“琼窗”（精美的窗子）作为梦中情事的衬景，语极蕴藉。可惜，好梦易醒，觉来唯见残日临窗，余光似血。这便是“琼窗梦□留残日”的境界。下句“当年得恨何长”，乃梦后思量的许多绸缪韵事。忆及当年，理应有无穷恩爱而不应有恨，但正因为爱得愈深，一旦永诀，也就遗恨愈长。再说，十载耳鬓厮磨，生活中又安能全无恨事？这些遗恨，现在是永远无法弥补了。唯有长埋心臆，思之余恨无穷。故曰：“当年得恨何长！”这一句，意蕴极丰，于转折中见出沉哀茹痛。此时词人推枕而起，凭栏四顾，唯见碧阑干外，垂杨掩映，一片寂寞凄凉。这碧绿的阑干，当年也曾与伊共倚；这垂杨之下，当年也曾与伊游憩。风景无殊，伊人永逝，乃愈感聚日之短暂，长恨之绵绵。这“碧阑干外映垂杨”，仍在申足上句“当年得恨”，是又一次点染刷色。词人肠回百折，但感往事如梦，相思的结果不过是引起更深的、无边无尽的相思，于是，以“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的决绝语结束这场相思。这是挣扎之后无可奈何而故作超脱。而愈是故作超脱，愈见其无法解脱；愈说“懒思量”，愈见出他无时不在思量。“懒思量”三字从反面着笔，结出余恨悠悠。

这首词睹物思人，触处皆物是人非之痛。词中春花春柳，琼窗碧阑，无一非阳春淑景，初无献愁供恨之意。但正如赵秋舲《花帘词序》所云：“不必愁而愁，斯视天下无非可愁之物。”所谓泪眼观花，正见出伤心人别有怀抱，感情真挚，自然哀婉动人。其艺术上超妙之处，在于处处用虚字、否定字作顿挫腾挪，使词意层层翻进。“秦楼吹箫女”，本清绝艳绝，着“不见”二字，境界突变。“上苑风光”，旖旎不尽，冠以“空余”，顿成无限凄惶。“粉英含蕊低昂”，春光何等烂漫，中间下一“自”字，则群芳寂寞。东风催发幽香，何等馥郁温馨，“恼我”一转，感情色彩全异。“琼窗”之美，映以“残日”；碧阑垂柳，徒引旧恨。结穴处再点一“懒”字，愈见相思刻骨，心事成灰，情怀逆折，一往无既。后主当自写其沉哀，何尝计及章法、句法、字法，然无意中自见章法、句法、字法，此所谓“不期然而然”者，正周之琦《词评》云：“重光（李煜字）天籁也，恐非人力所及。”

（赖汉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