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疏影
周密
冰条冻叶，又横斜照水，一花初发。素壁秋屏，招得芳魂，仿佛玉容明灭。疏疏满地珊瑚冷，全误却、扑花幽蝶。甚美人、忽到窗前，镜里好春难折。 闲想孤山旧事，浸清漪、倒映千树残雪。暗里东风，可惯无情，搅碎一帘香月。轻妆谁写崔徽面，认隐约、烟绡重叠。记梦回，纸帐残灯，瘦倚数枝清绝。
南宋末很多词人四方流寓时多，结友作词，如梅、水仙之类，主要是反映保持个人清操和厌憎政治上炙手可热的权势。南宋末的国事不可问，于是这些词人把眼光转向自身的兴趣和情操，自相安慰。
咏梅都感到不足以异于世俗，于是咏梅影，梅影更为清幽。景物的影子一向吸引诗人词人的美感趣味。李后主《浪淘沙》“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张先《天仙子》“云破月来花弄影”，都是写景物的影。林逋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原是写梅的影和香。
本词一开始写“冰条冻叶，又横斜照水，一花初发”，就是就梅在水中横斜倒影写的。梅在冬天枝上有雪。词人多用冰枝、冰花；孙惔《点绛唇》“系春不住，又折冰枝去”，蔡伸《点绛唇》“绿萼冰花，数枝清影横疏牖”，吴潜《暗香》“犹怕冰条冷蕊，轻点污丹青凡笔”，与此处所写，约略相同。蔡伸写的是梅影上窗，这是梅凌寒带冻开花，报春消息。写水中倒影，更易去掉非美因素，与实物有一定距离更美。
“素壁秋屏，招得芳魂，仿佛玉容明灭”，转笔写梅影映在白壁与屏风上，像招来梅魂，在月照和风拂下时明时灭，亭亭袅袅，似玉人来去。像汉武帝看方士所招李夫人的影子，歌唱：“是耶？非耶？翩何姗姗其来迟！”这是弃形取神之笔，更是梅神。
“疏疏满地珊瑚冷，全误却、扑花幽蝶”，是说横斜像珊瑚似的倒影，误引夜晚的蝴蝶扑了个空。王沂孙《一萼红》:“一树珊瑚淡月，独照黄昏。”用珊瑚比梅影的词句是常见的。
上片是从不同角度分写梅影的，所以结尾别是一种比拟，他写“甚美人、忽到窗前，镜里好春难折”，化用卢仝《有所思》“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句意。这里用拟人化的笔法，说是美人来，映到窗内镜子里的是她的最好春容，却是难以攀折。这仍是写影，是镜子中的映象。张炎《疏影·梅影》同样是拟人化，写“窥镜蛾眉淡扫，为容不在貌，独抱孤洁”。周密这首词上片分写水中、壁屏上、地上、窗前、镜中梅花影，纯从词人鉴赏景象着笔，下片才写到情。
下片突出情，突出主体。开始总承上片：“闲想孤山旧事，浸清漪、倒映千树残雪。”是回忆从前在孤山林处士种梅处赏梅，看水中倒影，这里都不犯正位，所以用残雪字样。“闲想”即渗入作者感情，回忆当年孤山赏梅美况，也是为了加深对梅影美的描写。下文均承“闲想”而来。
“暗里东风，可惯无情，搅碎一帘香月”，这里实际上是描写梅影在帘上摇动。说东风可是暗地里常常这样无情，吹动帘幕，使映照帘上的月影梅影都被搅碎？“香月”，指月光照出的梅影，影亦香，月亦香，词语极其生新，这是印象最深的月影梅影上帘景色。
“轻妆谁写崔徽面，认隐约、烟绡重叠”，是说朵朵梅花影被明月照映印上疏帘，仿佛如轻烟似的薄绡剪成的花千重万叠。崔徽是元稹《崔徽歌》中记载的河中歌女，因所恋的人离去，不及相从，因而感疾，托人写其肖像以寄。这里是以崔徽写真切“影”字。以上还是梅花繁盛时的梅影。
最后写：“记梦回，纸帐残灯，瘦倚数枝清绝。”上面所写虽然有比美人，讲玉容，讲崔徽的艳句，但仍是依隐士林逋妻梅子鹤的想法，写与世不同的情趣的，因此结尾点出审美趣向，说：还记得梦醒时，睡在画梅花的纸帐中（宋人制造梅花纸帐，隐士喜欢用），灯已烧残，正照纸帐上的几枝梅花瘦影上，感到清幽到了极点。纸帐写梅是幽雅相配的。陈三聘《朝中措》“柳色野塘幽兴，梅花纸帐轻寒”，辛弃疾《满江红》“纸帐梅花归梦觉，莼羹鲈脍秋风起”，吴潜《永遇乐》“如今但、梅花纸帐，睡魔欠补”，又“亏人煞、梅花纸帐，权将睡补”，都是用梅花纸帐表示慕隐逸清幽的。
这首词融美人、歌女的形象于梅影，变少年酒楼歌馆的兴趣为梅的冰条冻叶的清影，为纸帐梅花，这是两种不同美感，有所扬弃，归于统一，是南宋濒于危亡前夕，词人思想的变化。保持个人情操，也毕竟是一种较好的倾向，所以周密国亡不仕。
这种咏梅影的词，比拟在似与不似之间，脱去梅花色泽，取梅花的风华，力求清绝，也还有可供创作借鉴的地方。
（王达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