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疏帘淡月
张辑
梧桐雨细，渐滴作秋声，被风惊碎。润逼衣篝，线袅蕙炉沉水。悠悠岁月天涯醉。一分秋、一分憔悴。紫箫吹断，素笺恨切，夜寒鸿起。 又何苦、凄凉客里。负草堂春绿，竹溪空翠。落叶西风，吹老几番尘世。从前谙尽江湖味。听商歌、归兴千里。露侵宿酒，疏帘淡月，照人无寐。
张辑《东泽绮语债》词一卷，其词牌多以篇末之语另立新名，论者谓其“好奇之过”（杨慎《词品》）。这首《疏帘淡月》词，即《桂枝香》，屡为选家所录，当是张词的代表作。张辑尝学诗法于姜夔，其词亦“具姜夔之一体”（朱彝尊《静志居词话》）。此词幽远清疏，自然风雅，似与北宋秦、周诸家更为接近。写秋夜的客愁，真切深挚，唱叹有情，末数语更是低回往复，无怪作者取以名调也。
起始三句，先写秋夕的风雨。细雨飘洒在梧桐叶上，汇聚到叶边，一点一滴，滴向空阶，滴向愁人的心上。——啊，恼人的秋声。这是诗词中不止百十次地描述过的情景。可是，本词中却加了“被风惊碎”四字，语意便觉新警。被惊碎的是细雨？是秋声？也许是风过雨停了？模糊的语义唤起了读者的想象。独宿孤馆的倦客，在这寒夜听雨无眠，恐怕也尝尽凄凉况味吧。“润逼衣篝，线袅蕙炉沉水”，紧接描写室内的环境：薰笼上烘着潮润的衣服，细细的烟气从烧着沉水香的炉子中袅袅升起。两句表面是景，实质是情，词人孤寂的形象已在炉烟中隐现出来了。二语工细，恐不让“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周邦彦《满庭芳》）专美于前。用“线”字状烟之细，颇觉新巧。“悠悠”二句，发抒感慨。流转天涯，华年空度，秋节到来，更触起了岁月的深悲。一“醉”字，意味着借酒销愁，而愁又是无法消除的，所以秋深一分，人的憔悴也加添一分了。两句与上文一虚一实，交互写来，尤其“一分秋、一分憔悴”，造语亦觉新颖，用意尤为沉厚。“紫箫”三句，补足文意。紫箫，即紫玉箫。箫声已断，欢事难追，客子更感孤独；只好提起笔来写封家信，心中充满着深切的愁恨。“夜寒鸿起”，四字警炼，在写景中有无限的怨意。我们联想到苏轼笔下的孤鸿：“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卜算子》）思与境谐，给读者留下很宽阔的寻思余地。
换头总束上文。“又何苦、凄凉客里。负草堂春绿，竹溪空翠”，自怨自艾，悔恨不已。杜甫曾在成都浣花溪畔筑草堂，李白也曾与孔巢父等在泰安徂徕山下的竹溪隐居，号“竹溪六逸”。作者向往这种闲适生活，也用“草堂”、“竹溪”借指他故乡旧日游居之地；究竟为了什么，竟辜负了这草堂春绿、竹溪空翠的宜人环境、隐逸情趣，而终日在客途中仆仆风尘？下文随即把笔一转，“落叶西风，吹老几番尘世？”与上片头三句呼应。无情的西风，年年如是到来，仿佛在催人老去！“吹老”句颇为新警峭拔，有两重含义，一是代异时移之悲，一是个人身世之感。西风几度，人世间又发生了多少变迁？在这里，词人也许怀着更深刻的家国的痛思吧。宋末词人邓剡《南楼令》词“懊恨西风催世换，更随我、落天涯”，可为注脚。“从前”二句，意说多年来已尝尽了流落天涯的滋味，如今听到萧瑟悲凉的商歌，便勾起怀归之兴。“商歌”，悲凉低音的歌。又，五音的商，按阴阳五行说属金，配合四时为秋。商音凄厉，与秋天肃杀之气相应。词中的商歌，亦有感秋之意。可是故里迢遥，欲归不得，这怎能不令人“憔悴”、“恨切”呢？“千里”二字，中含多少难言的隐痛。“露侵宿酒，疏帘淡月，照人无寐”，这是全词中最经意之笔。宿酒未消，清晨时风露侵衣。淡月透进疏帘，照着一宵无寐的愁人。三句意境甚佳，言有穷而情不尽，颇有烟水迷离之致。
本词在结构上颇具匠心。景与情交互写来，虚实对照，前后呼应，有一波三折之妙。在句与句之间，针线细密，融合无间。上下片首尾衔联，回环往复，全词成为完整的统一体。特别是造语遣字别开生面，如“秋声”“被风惊碎”, “线袅蕙炉”, “一分秋、一分憔悴”, “落叶西风，吹老几番尘世”，看似平淡，实经熔炼，读来耐人回味，实为不易，在艺术手法上可谓深得周邦彦的三昧了。故王闿运《湘绮楼评词》说是：“轻重得宜，再莽不得。”
（陈永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