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画堂春

秦观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 宝篆烟销龙凤，画屏云锁潇湘。夜寒微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这首词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一以为“气薄语纤，此山谷十六岁作”。按称黄庭坚作者始自明刻本《豫章黄先生词》，但宋人杨湜《古今词话》及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已定为少游作。细玩词之风格，婉丽柔媚，悱恻深沉，非少游莫属。

全词写一位美人的春睡，妙处在于白昼里红窗睡稳，夜晚间枕畔难安。以白昼与黑夜对照，说明女主人公正常的生活规律被打乱、被颠倒，心中必有所思。词中虽写美人春睡中的姿态和感情，然重点却在于环境的渲染。宋杨湜《古今词话》云：“少游《画堂春》‘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之句，善于状景物。至于‘香篆暗消鸾凤，画屏萦绕潇湘’二句，便含蓄无限思量意思，此其有感而作也。”至于因何有感，当指春情难耐，毋庸赘述，仅就词的意境而言，也是写得相当优美和深远的。

上片起首二句铺叙春睡前景色。春雨初霁，春日渐长，东风吹拂柳条，斜阳映照芳草，正是困人天气。这就为春睡渲染足了气氛。以下二句是全词的精彩之处。王国维说：“温飞卿《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少游之‘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虽自此脱胎，而实有出蓝之妙。”（《人间词话》附录）为什么少游竟能超过词坛上一向所艳称的名句？因为他将好几层意思浓缩为一个完整的意境。杏花本当令之景，此为第一义；雨后零落，此为第二义；堕地沾泥，此为第三义；泥沾落花，带有香气，此为第四义；燕衔此泥筑巢，巢亦有香，此为第五义。词人将如许含义凝为一句，只举首尾而中间不言而喻，语言优美而意味隽永，审美价值极高。除了王国维所举的例子外，我觉得李清照《武陵春》中的“风住尘香花已尽”、《浣溪沙》中的“落花都上燕巢泥”（亦作周邦彦词），陆游《卜算子》中的“零落成泥碾作尘”，也无不与少游词相似，但却没有他写得凝练、洒脱、隽永。李攀龙评之曰：“写景入画，言少而意甚多。”（《草堂诗余隽》卷四引）可谓恰中肯綮。由于词人把环境写得如此婉美昵人，故佳人不得不陷于春困矣。“睡损红妆”一语，正补足前面意思，推出人物形象，仿佛令人看到一幅美人春睡图。

过片写美人夜间不眠时所见之景象。“宝篆”盖今之盘香。宋洪刍《香谱》云：“近世尚奇者作香，篆其文，准十二辰，分一百刻，凡燃一昼夜而已。”少游在《减字木兰花》中也写过：“断尽金炉小篆香。”此处则是表明美人已经很长时间失眠，直到篆香销尽。不是简单的叙述，而是用景语作为烘托。“画屏云锁潇湘”，是指屏风上所画的云雾潇湘图。此以潇湘喻指思念之人所在，从柳浑诗“潇湘逢故人”化出，“云锁”则迷不可见。点出苦想不眠的原因。这种手法不妨说它是融情入景。结尾二句承上意脉，具体描写夜寒袭人，美人无法再入梦乡，于是思前想后，辗转反侧。《古今词话》所谓“香篆”二句，“便含蓄‘无限思量’意思”，正是从艺术结构的浑成统一着眼的。说明前面是景中有情，此处则以情语作结罢了。

这首词乃是双叠，上下两片句式相同，写法也相同，都是前面两句着重写景，后面两句着重写情与人。但意味、情境都有差别。上片时间在白天，从室外写到室内，再写到人；下片时间在夜晚，从室内陈设写到佳人衣着，再写到思想感情。两结都是写实，但却起了画龙点睛作用。若无此两结，则通篇虚写，无所着落，读者将不知所云了。词的色彩、音韵也是写得极美的。其中有芳草、杏花、绿柳、香巢，有宝篆香烟、潇湘云雾，因而组成了色彩绚烂的画面。就音韵而言，起首二句畅达流美，节奏明快；过片一联对仗工稳，韵律谐婉。如果说，存在“气薄语纤”的毛病，主要是指两个结句，但其所抒发的感情却是深挚的，也会引起读者的无限思量。

（徐培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