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生查子

陆游妾

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 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宋末陈世崇《随隐漫录》卷五说：“陆放翁宿驿中，见题壁云：‘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挑灯起作感秋诗。’放翁询之，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半载余，夫人逐之，妾赋《卜算子》云：‘只知眉上愁……'”这一记载是否可信，已不得而知。但所谓“玉阶蟋蟀”之诗，实乃陆游在蜀时所作《感秋》诗的后半首（见《剑南诗稿》卷八）；又此词词牌不是《卜算子》，应为《生查子》（《阳春白雪》卷三正作《生查子》），这就不免使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就词论词，突出地写了一个“愁”字，写了一位闺中女子的哀愁。上片写黄昏，下片写次晨。开头“只知”两句写她揽镜自照，只见双眉紧蹙，眉上生愁，但不知愁从何来。此词用语平易，但抒情并非直露。她诉说有愁，但又不说愁的原由，欲说还休，耐人寻味。紧接“窗外”两句，字面上宕开一笔，写芭蕉滴雨，似与愁无关，实际上是衬托愁苦之甚。芭蕉滴雨的意象，正如梧桐滴雨、水滴漏声一样，在我国古典诗词中常见不鲜。经过历史的积淀，芭蕉滴雨已带有传统的喻义，成为渲染愁情的一种特定景象。如唐杜牧《八六子》“听夜雨冷滴芭蕉”，五代后蜀人顾夐《杨柳枝》“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主角也是女性。而吴文英的《唐多令》说“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则从“芭蕉不雨”写愁，前提当然是“芭蕉滴雨”为愁，手法上转深一层，都可与此词参读。“阵阵黄昏雨”一句，点明时间在傍晚，一也；处此暮色正浓的风雨之时，其愁情更苦，二也；从过片“晓起”句来看，又暗示女主角从晚到晓，彻夜难眠，三也。宋人有句云：“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此词中女主角殆亦如此，但未直接说破。

下片写晓起梳妆打扮。残妆，指残乱之妆，色褪香消。“晓起”两句是说经过一夜的愁思，希望从打扮中高兴起来。但“不合”两句，文情陡转，谓在画眉时愁又复现。画眉是古时妇女理妆必有的内容，说“不合画”，即不该画，见出不愿愁而又无法排遣的无可奈何的心情。春山，指眉，因春天之山，其色黛青，故以取喻，即五代蜀牛峤《酒泉子》“眉学春山样”之意。“不合”两句这一结尾，又呼应开头的“眉上愁”，至此，读者才知道上片乃是女主角理晚妆时照镜自怜的情景。古时妇女一日理妆两次，除晓妆外，傍晚还作晚妆，或称晚饰，庾信《七夕赋》“嫌朝妆之半故，怜晚饰之全新”即是。

此词的特点是语浅情深。四个“愁”字，复叠而出，口吻自然真率，颇有乐府民歌的风格。前两个愁字，一是讲此词主旨为抒愁，这是明说，一是讲愁之原因，却不明说；后两个愁字，一是希望愁去，一是愁却不去。从晚妆到晓妆，围绕画眉而写出对愁的不同感受，平易的语言使之流畅亲切，曲折的结构又表示时间的递进，把满腔的莫名愁怨和盘托出。

顺便说明，重复用字应是发挥主题的艺术需要，而不是文字游戏。如五代欧阳炯《清平乐》云：“春来阶砌，春雨如丝细。春地满飘红杏蒂，春燕舞随风势。 春幡细缕春缯，春闺一点春灯。自是春心缭乱，非干春梦无凭。”每句用“春”（有两句甚至连用两个春字），就显得故意造作，稍有堆砌之嫌了。而苏轼的《减字木兰花·己卯儋耳春词》:“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突现了当时地处荒远的海南岛的一片春光，连用七个“春”字（又一句用两个“红”字，一句用两个“花”字；两句各用“春风”），却使全词节奏轻快，起了加强主题的良好效果。

（王水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