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瑶花慢

周密

后土之花，天下无二本。方其初开，帅臣以金瓶飞骑进之天上，间亦分致贵邸。余客辇下，有以一枝……①

朱钿宝玦，天上飞琼，比人间春别。江南江北曾未见，谩拟梨云梅雪。淮山春晚，问谁识、芳心高洁？消几番、花落花开，老了玉关豪杰！ 金壶剪送琼枝，看一骑红尘，香度瑶阙。韶华正好，应自喜、初识长安蜂蝶。杜郎老矣，想旧事、花须能说。记少年，一梦扬州，二十四桥明月。

〔注〕 ① 原本以下残阙。

本篇是一首含有政治讽刺意味的咏物词，约作于宋末咸淳年间。当时贾似道专权跋扈，政治非常黑暗腐朽。开庆元年（1259）宋军败于蒙古，贾似道背着朝廷屈膝议和，答应割地纳款种种苛刻条件。蒙古退兵后，贾似道又谎报大捷，欺骗天下。咸淳初，蒙古大军围攻南宋的西北重镇襄阳、樊城，情况非常危急。而度宗皇帝正沉湎于酒色之中，对战事一无所知，贾似道把告急求援的边报藏匿起来，却去西湖边大造楼阁亭馆，日日开宴作乐。《瑶花慢》词就是针对的这样一个社会现实。词原来有一个一百五十余字的长序，但今传的《蘋洲渔笛谱》版本却残缺了四分之三，使我们无法更多地了解本篇创作背景和作者意图，这是非常可惜的。

扬州琼花天下无双，花品极为名贵。起首三句赞美琼花的特异资质。“朱钿宝玦”，朱红色的钿饰和莹洁的玉玦。这是美人的妆饰，连下句是属于“天上飞琼”的。许飞琼是传说中西王母的侍女。以飞琼比拟琼花，除了从花名的“琼”字引起联想之外，还有许为天上仙葩的意思，因此，她自是有别于人间春色，而作为飞琼佩饰的“朱钿宝玦”，也是暗切琼花花蕊花瓣的形状色泽了。（周密《齐东野语》“琼花”云：“色微黄而有香。”）“江南”二句说此花名贵，还从人事上渲染。说此花罕见，故世人亦不能辨识，只好随意把她想象似繁密的梨花和疏淡的梅花那样子。这两句也有深意。“江南江北曾未见”，一是因为扬州后土祠的名种琼花，“天下无二本”；二是琼花初开，当地长官便即剪下来，“以金瓶飞骑进之天上（皇宫）”“分致贵邸”，故即使是在她的产地扬州（江北）、传送地临安（江南），一般人确乎没有一见的眼福。这样，琼花被迫与世人隔绝，她的“芳心高洁”无人得知，而她的心是与淮山之春联系在一起的。道出“芳心”二字，词人于此不能无寄托，这也是词人的心。淮山，指盱眙军的都梁山，在南宋北界的淮水旁。琼花生长的江淮地区，胡尘飞涨，动荡不宁，没有一点春天的气息。琼花年复一年开放、凋零，而边塞将士师老兵疲，不能出兵北上，北伐无望，壮志难酬，琼花也为之浩叹！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二记载了绍兴以来南宋贡纳岁币的具体情况，其中有一段云：“时聘使往来，旁午于道。凡过盱眙，例游第一山，酌玻璃泉，题诗石壁，以纪岁月，遂成故事，镌刻题名几满。绍兴癸丑，国信使郑汝谐一诗云：‘忍耻包羞事北庭，奚奴得意管逢迎。燕山有石无人勒，却向都梁记姓名！'”参照这一段史实来读《瑶花慢》，可以更深一层体会到作者的用心。

过片“金壶剪送琼枝”，即小序中所记载的扬州知府兼两淮安抚使的州郡长官每逢琼花盛开即以飞骑传送到临安皇宫中，供皇帝妃嫔们观赏。《全芳备祖》和《阳春白雪》都录有郑觉斋的一首咏琼花词《扬州慢》，其中也有“记晓剪、春冰驰送，金瓶露湿，缇骑星流”的描写，可见此风由来已久。“一骑红尘”，隐括杜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将度宗飞骑传琼花，直接比作唐明皇飞骑传荔枝。作者借古讽今，规劝统治者不要再酣玩岁月，否则将招致亡国之祸。“韶华正好”二句承上意，谓琼花正值盛开，被进贡到行都临安，能够为都城的观赏者们所赏识，该是幸运的了。全篇章法绵密，紧锣密鼓盘旋而下，至此乃出一闲笔。“杜郎”指唐代诗人杜牧。所谓“旧事”，当包括古往今来诸多玩物误国的历史教训，尤其指隋炀帝为了观赏扬州琼花，开凿运河，锦帆千里，舳舻相接，最终身死国亡，宗庙丘墟。当年风流扬州感慨兴亡的诗人杜牧久已作古，琼花犹如历史老人，经历了无数治乱兴衰的岁月，一切仿佛刚刚发生过。而现在又有人在重演悲剧！作者痛心之余，竟至无话可说。歇拍三句，“记少年，一梦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只是说了这么一句：琼花的故乡扬州，当年曾经有过宁静和繁华。“一梦扬州”本于杜牧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二十四桥明月”本于杜牧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淡淡一笔，多少警世恒言！难怪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论本篇说：“不是咏琼花，只是一片感叹，无可说处，借题一发泄耳。”周济《宋四家词选》对这首词颇为推崇，称赞它“一意盘旋，毫无渣滓”。

《瑶花慢》虽系咏物之作，但借花讥刺现实，具有强烈的政治抒情色彩。作者通过咏物对象把历史与现实联系在一起，清醒地指出亡国之祸迫在眉睫。更可贵的是，作者在词序中公开表明词是针对进贡琼花而发，颇有白居易“新乐府”的现实主义精神。这在南宋词坛上，是不多见的。

清代江昱为周密的词集《蘋洲渔笛谱》作疏证，在这首词的下面引蒋子正《山房随笔》云：“扬州琼花天下只一本，士大夫爱重，作亭花侧，榜曰‘无双’。德祐乙亥，北师至，花遂不荣。赵棠国炎有绝句吊曰：‘名擅无双气色雄，忍将一死报东风。他年我若修花史，合传琼妃烈女中！”江昱考证云：“草窗词意，似亦指此。”这个结论是错误的。周密词作于宋度宗咸淳年间，其时扬州和临安表面上还是歌舞升平，钟虡不惊。而《山房随笔》所记之事发生在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元兵南下，临安将破之际，可见两者毫无关系。

（萧 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