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瑞鹤仙

张枢

卷帘人睡起。放燕子归来，商量春事。风光又能几？减芳菲、都在卖花声里。吟边眼底，被嫩绿、移红换紫。甚等闲、半委东风，半委小溪流水。 还是，苔痕湔雨，竹影留云，待晴犹未。兰舟静舣，西湖上、多少歌吹。粉蝶儿、守定落花不去，湿重寻香两翅。怎知人、一点新愁，寸心万里。

张枢出身于一个世代簪缨之家。五世祖张俊是南宋“中兴四将”之一，封循王。祖父张镃亦身居高位，喜好声律，著有《玉照堂词》。由于家学渊源，张枢精于音律，交游的都是著名词人。他生当宋末，国势危殆，但家道未衰，园林极盛，歌姬成群，因而所作亦恰如其集名“寄闲”。这首《瑞鹤仙》堪称代表。

这是一首写春愁的作品。

起头三句，从燕归带出“春”字。但作者无意铺写春色，却问之以“风光又能几”。不涉风雨、花信，而以“减芳菲”的卖花声抹去种种娇妍，流露了心中的惆怅，这样从听觉落笔，造成了虚实相参的意境，使春愁渐出。春，来也迟迟，去也匆匆，吟春、看春都尚未尽兴，万紫千红的花儿被嫩绿的叶子取代了，转眼间众芳凋零，半被东风吹散，半落溪中与水相逐。

下片进一步渲染和表现春愁。春雨绵绵不断，“苔痕湔雨，竹影留云”，写雨情极见幽隽，因此又逼出“待晴犹未”一句来。因雨，画船静泊岸边，西湖上没有多少丝竹和歌声。因雨，花间蝶儿粉湿翅重，却仍然守定落花，恋余香而不去。以复叠之笔，清冷之景，写足连绵春雨，以寓春归，而引动春愁。诸景物已带现愁情，最后“怎知人、一点新愁，寸心万里”，明点“愁”字，却从粉蝶儿守定落花、欲留春住转出。“怎知”字，表明人之痴比物之痴更深，愁更重。以此结情，其情无尽。

张枢这首《瑞鹤仙》除春愁之外还写了什么呢？“刻意伤春复伤别”是词的传统题材，此词在伤春的基调上又有“怎知人、一点新愁，寸心万里”之叹，正是“复伤别”的况味。自温庭筠以来，唐宋词颇有男子拟作闺音的，此词虽未像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那样，明言“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但又何尝不是“春恨正关情”（温庭筠《菩萨蛮》）呢？张枢的词友周密曾被人称为“少年诗流丽钟情”（《弁阳诗序略》），张枢此词又岂非“流丽钟情”之作？此时元兵即将挥师南下，赵宋政权行将倾覆，但士大夫仍醉心于湖山清赏，登临酬唱，结社分韵，吟风弄月，甚至拟写闺情，无病呻吟，时之所尚真令人慨叹！

伤春伤别是个永恒的主题，倘不能在艺术上自出机杼，当然就不能使这一主题有历久弥新的生命力。张枢久承家学，广交文士，为词既耽于推敲字句，又精研声律，故此作亦不乏艺术性。

王昌龄《诗格》曾说：“寻味前言，吟讽古制，感而生思。”好语言、好形象多已为前人所用，“寻味前言，吟讽古制”不失为一途。江西诗派倡导“夺胎换骨”，词人却颇多隐括和融化前人之作。这首《瑞鹤仙》亦可见熔铸陶冶之功。如上片“燕子归来，商量春事”，赅括了史达祖《双双燕》中数句：“差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虽工巧妍丽不及，然精神犹在。又如上结，分明是从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的“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来，但能就落花踪迹言，非仅贴切，且翻新了意境。下片的“粉蝶儿、守定落花不去”，则可见取意于辛弃疾《摸鱼儿》“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的构思。

南宋风雅派词人最长于体物赋情，张枢虽非名家，但从此词看，亦非等闲之辈。姜夔、吴文英的作品有深婉要眇之长，然烹炼过度，藻饰尤甚，反伤真趣，以致入于晦涩。此词明快、婉丽，得姜、吴之长而弃其短。“吟边眼底”，虽重修饰，却不显雕琢。“移红换紫”较之“绿肥红瘦”（李清照《如梦令》），在雅致之外，一为动态，一为“定格”；比起“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姜夔《八归》），则更为直切可感。“苔痕湔雨，竹影留云”则不似“宫粉雕痕，仙云堕影”（吴文英《高阳台》）那样费解。虽未臻“字字刻画，字字天然”（彭孙遹《金粟词话》）之境，然琢炼而不失自然，自非小巧之笔。至其赋情之处，也是景以情合，情以景生，有深婉流美之致。

张枢非仅善于琢炼字句，尤其长于音律。其子张炎曾说：“先人晓畅音律……曾赋《瑞鹤仙》一词云云。此词按之歌谱，声字皆协，惟‘扑’字稍不协，遂改为‘守’字乃协。始知雅词协音，虽一字亦不放过。”（《词源》卷下《音谱》）这是指“粉蝶儿”一句的审音修改功夫。“守”字较之初稿“扑”字，确是声、态尤佳。

（邓乔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