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瑞鹤仙

周邦彦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阑角。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惊飙动幕，扶残醉，绕红药。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

南宋王明清《玉照新志》卷二里，有一则关于这首词的记载，大意说：周邦彦“自杭徙居睦州，梦中作《瑞鹤仙》一阕，既觉犹能全记”，但词中所写内容，连他自己也不能了解，后来遭逢兵乱，逃回杭州，所逢人物、事件，一一与该词切合，事后应验，人皆称奇。王明清的父亲王铚，是周邦彦晚年相交的一位朋友，周邦彦曾把这首词抄寄给他，所以前人曾根据《玉照新志》考证周邦彦的“遗事”。王明清所记梦中作词的事，不能说全属子虚，进行诗歌创作的时候，由于作者的思维活动非常集中，大脑神经一直处于兴奋状态，故而在睡梦之中，有时也能继续构思觅句，而且醒来犹能记得，这种事情是常有的。不过，说周邦彦梦中作百余字的长调，醒来所记一字不差，这就是夸张之词了。至于事后应验云云，则纯系迷信傅会，不值一驳。

周邦彦作长调，多写繁富的内容，叙事、写景、抒情又复错综交织，每每使读者感到头绪纷杂，索解为难，这一阕《瑞鹤仙》就属此类情况。为了便于了解这首词的内容，不妨先把它梳理如下：前一日，有郊原送客之事，黄昏时分回城，所识之歌妓劝以解鞍少憩，于是又成酣醉，醒来已是次日，扶残醉以赏花，又以东风无情，引出流光易逝之感慨。事件经过、时间顺序、人物关系就是这样。有的选本，给这首词加上“春游”的题目，显然并不确切。

首句“悄郊原带郭”作一四句法，于“悄”字处略顿，作为“领字”。前三句描写郊原送客的情景：郊外的原野映带着城郭，漫长的道路通向远方，客人已经乘车离去，留下了一片迷茫的烟尘，这一切，都显得静悄悄的。“悄”字既描摹景象，也传达心情。行人离去，若有所失，作者感到“悄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下面接着写孤城落日，借以抒发惜别之情。“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阑角。”作者把落日斜晖称作“余红”，造语颇为新颖，又用移情手法，说斜阳对城楼上的一角栏杆恋恋难舍，迟迟不忍敛去它那微弱的光影。这样描写，就把作者的主观感情扩展开来，使得那种由送别而产生的依恋之情，一并笼罩于周围的客观景物，于是主客融为一体，全都沉浸在离别的愁绪之中。下面，笔锋转向人物，描写陪同送行的歌妓。“凌波步弱”是说她感到劳顿，用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作词藻。“过短亭、何用素约”，是因她“步弱”而须小憩，因小憩而“过短亭”。“何用素约”乃指此歌妓与词人的知己关系。下句写词人欲去还留、情难割舍场面：“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流莺”者何？即作者相识的另一歌妓。因“流莺”之劝，词人又再下马饮酒。然而，词句的含义还不止于此。为什么要“重解绣鞍，缓引春酌”？这里面还包含一段心理活动的过程：由于劳顿，更由于离愁相侵，作者的情绪很不好，此时心想，与其满怀郁闷地径自归去，何如再饮几杯，以消愁烦？这正是作者能够接受歌妓劝说的心理基础，而且，歌妓的劝说之词又正是迎合着作者的心理提出来的，这又足见她的聪颖与“知情”。周邦彦的词，质实绵密，在凝练的词句中包含着多层次的丰富内容，而且各层次之间又是相互关联的，这几句就有这样的特点，所以它能够引人深入思索，咀嚼回味。

下片写次日酒醒以后的情况，笔致更加摇曳多姿。“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活画出乍醒时的惺忪迷茫心态。昨日之事，隐约记得，但并不十分清晰。什么时候来到这里？谁扶着自己上的马？想来都觉恍恍惚惚。待到“惊飚动幕”，一阵狂风吹动窗帏，也吹走了几分醉意，似乎清醒多了，但“残醉”仍未消尽。“扶残醉，绕红药”，流露着对春光的深切依恋之情，与欧阳修的“泪眼问花”（《蝶恋花》）异曲同工。有这样的深情，才能与下文的“叹”字连接得上，而“东风何事又恶”则紧承上文的“惊飚”二字，这种谨严缜密的结构，也是周邦彦词的一个特点。结句用“荡开去”的手法，把烦恼抛到一旁，求得自我宽解。南宋沈义父《乐府指迷》云“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此正与之合。“任流光过却”，也包含着一个心理活动的过程：先是惊叹春将归去，继而又对年华虚度感到惋惜，最后觉察到感慨悲伤之无济于事，才算想开了，终于得出“任凭它去吧”的结论。词里只把结论写出，而将推导的过程隐去，读来便觉“有余不尽”。“犹喜洞天自乐”，则含有“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意思，作者的内心深处，原来并不以饮酒赏花为乐事，似乎还有更高的理想追求，但在求之不得的情况下，也只好以此聊自宽慰了。词句之中含有难以明言的心事，读来自然也会感到“有余不尽”。“洞天”，是借用仙家字眼，把自己暂时休憩的北里青楼（“朱阁”）称作仙人的福地洞天。“犹”和“自”，用来表达复杂的心情和委婉的语气，也是颇能传神的。

（王双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