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古香慢
吴文英
怨娥坠柳，离佩摇葓，霜讯南圃。漫忆桥扉，倚竹袖寒日暮。还问月中游，梦飞过、金风翠羽。把残云剩水万顷，暗薰冷麝凄苦。 渐浩渺、凌山高处。秋澹无光，残照谁主。露粟侵肌，夜约羽林轻误。剪碎惜秋心，更肠断、珠尘藓路。怕重阳，又催近、满城风雨。
这是吴梦窗的一首咏物词，但不是泛咏，而是咏沧浪亭的桂，并突出了一个“看”字，词把凄苦的感情移入景色，逐层深入，有写不尽的哀愁。梦窗居苏州，先后共十余年。据夏承焘《吴梦窗系年》考证，此词作于理宗淳祐三年（1243），反映了词人面临南宋衰亡的哀感。
沧浪指苏州沧浪亭，在州学南，积水弥漫数顷，旁有积土石堆成的小山，高下曲折成趣。它原是五代时吴越国钱镠的广陵王所作，是他别圃（南圃）。后归钱氏的广陵节度使孙承祐。宋仁宗庆历间，诗人苏舜钦在水边建沧浪亭，南宋时这里成为蕲王韩世忠的别墅，南宋末又渐归荒废了。词人正是这时期，来看沧浪亭的桂花的。
咏物词是不明白点出来的，他把写到桂花的地方拟人化，但又加点染，让人知道是咏桂，又很有层次地写出看的过程和地点、时间的变化。
词写于重阳节前，一开始就写得秋气萧瑟。他以景物起兴，以“霜”点时节，引入本题。首三句“怨娥坠柳，离佩摇葓，霜讯南圃”，写背景水边杨柳和红蓼，用半拟人化手法。“怨娥”指柳叶，柳叶像怨女愁眉一样从枝上坠落。“离佩”指水葓即红蓼的红色花穗分披，像分开的玉佩，摇荡着红蓼。然后归结到秋霜已来问讯南圃，秋天到了。“讯”也是拟人化的字眼。
沧浪亭三面环水，有石桥相通。词随后写“漫忆桥扉，倚竹袖寒日暮”，就用拟人化写桂，“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原是杜甫《佳人》诗句，北宋杜安世《鹤冲天》写榴花：“石榴美艳，一撮红绡比。窗外数修篁，寒相倚。”也用这样的拟人法。词人看到桂，引起遐思，漫想是佳人薄袖凌寒，日暮倚竹。“桥扉”即小桥所通宅院的门。下二句别作一想：“还问月中游，梦飞过、金风翠羽。”问是问桂，疑是梦游月宫时，有金风吹过、翠鸟飞过、似曾相识的桂树。《开天传信记》有唐明皇游月宫事。这里只是拟想。到此就点出了沧浪亭桥头的桂树。时间已傍晚，上片最后二句“把残云剩水万顷，暗薰冷麝凄苦”，又转笔到桂花现实处境来。日晚云残，天寒水浅，桂树你只把周围云水以自己的冷香薰射，内心含着凄凉悲苦。从第一句起，直到写桂，中间比拟佳人，设想月桂，是顿挫处，寓有今昔感。写杨柳红蓼及桂树与修竹、云水相依处，完全是体现沧浪亭一片寂寞无主感，其悲哀远过于“庭草无人随意绿”“空梁落燕泥”。
下阕，便紧紧接着“无主”写沧浪亭情境，再转到看桂上。“渐浩渺、凌山高处。秋澹无光，残照谁主。”一片寒波渺茫，是登山高处所见，然后明写词人所感：沧浪亭的一片冷落淡漠的秋色，这斜阳秋树是谁作主人呢？后一句分明是寄有濒于危亡、国事无人管的沉痛，是与“停车坐爱枫林晚”完全不同的境界，这不仅是韩王已死，园林无主的一般诉说。随后又转入本题，再用拟人化手法写桂说：“露粟侵肌，夜约羽林轻误。”这里借用《飞燕外传》“飞燕通邻羽林射鸟者……雪夜期射鸟者于舍旁，飞燕露立，闭息顺气，体温舒，无疹粟（毛孔不起粟）”故事，却一反其意，因为桂的花像积聚的金粟，所以说露下侵肌生粟，是入夜约会过羽林郎而被他轻率误期之故。这一笔从寂寞无主境中宕开，写眼中的桂花，写得很美。然而又陡转入更深一步的悲惜。下二句是“剪碎惜秋心，更肠断、珠尘藓路”，因桂花小蕊，故言“碎”，又以“剪碎”为言，似乎桂花之为小蕊，乃惜秋而心碎之故。珠尘，据王嘉《拾遗记·虞舜》，记有一种珠，轻细，风吹如尘起，名曰珠尘，此以拟桂蕊纷飘，落于苔藓小径上，令人痛惜。二句极见词心之细。最后写：“怕重阳，又催近、满城风雨。”用宋人潘大临“满城风雨近重阳”句意，但语言颠倒错置，说：怕重阳将近，又催得满城风雨。这是紧逼一步写法，句意重点落在随后的“满城风雨”四字上。不但桂花正落，而且葬花天气一来，桂花将不可收拾。但他不明白写出，只做含蓄的示意，以淡淡的哀愁寓苍凉的感慨。
这首词写得层次分明，上下阕一开始都是横写境，然后纵写桂。上阕发挥了词人的想象力，用拟人法写出桂的美，然而处境凄凉，写出与修竹云水相依的寂寞，中间暗与月中桂作比。下阕写残照无主，一片荒凉，再转用拟人法写桂的美而无主，又凋谢了，还将凋谢无遗！而词的主体性很明显，使人感到处处有词人内心沉痛。
吴梦窗这首词字眼仍然用得美而生动，如“桥扉”和他另外的词写山洞用“山扃”一样，但“怨娥”“离佩”“残云剩水”“冷麝”“露粟”都和悲凉感连在一起了。而用佳人翠袖薄，月中游，又夜约羽林等故事，仍然印下了风流倜傥的审美意识。“霜讯南圃”的“讯”字，“秋澹无光”的“澹”字，也是生动而自然的字眼，以一当十，含意悠长。“剪碎惜秋心”二句，既体物又缘情，真是极精细。本词是晚年作品，没有“七宝楼台”的太过质实，但不熟习他用的典，也是难读的。
“古香慢”是自度曲，古香二字也来自李贺《帝子歌》“山头老桂吹古香”句，前人注多忽略，这里也附带点出。
（王达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