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玲珑四犯
曹邍
一架②幽芳，自过了梅花，独占清绝③。露叶檀心④，香满万条晴雪。肌素净洗铅华，似弄玉、乍离瑶阙。看翠蛟白凤飞舞，不管暮烟啼鴂>⑤。 酒中风格天然别。记唐宫、赐樽芳冽。玉蕤⑥唤得余春住，犹醉迷飞蝶。天气乍雨乍晴，长是伴、牡丹时节。夜散琼楼宴，金铺⑦深掩，一庭香月。
〔注〕 ① 被召：受皇帝之召。荼䕷：俗名“佛见笑”，蔷薇科落叶灌木。春末夏初开花，花白色，重瓣，不结实。产于我国，属观赏类花木。 ② 一架：荼䕷枝条细长，故须搭架，供其蔓延牵攀。③ 古人有二十四番花信之说，盖以小寒至谷雨凡八节气一百二十日，每五日为一候，计二十四候，各应一种花信。梅花最早，楝花最迟，荼䕷、牡丹分别排在倒数第二、第三。参见宋程大昌《演繁露·花信风》、王逵《蠡海集·气候》。 ④ 檀心：宋张邦基《墨庄漫录》:“酴醿花或作荼䕷，一名木香，有二品。一品花大而棘（疑应作“疎”即“疏”），长条而紫心者，为酴醿；一品花小而繁，小枝而檀心者，为木香。”⑤ 啼鴂：亦作“鶗鴂”“鹈鴂”。按《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唐释皎然《顾渚行寄裴方舟》诗：“鶗鴂鸣时芳草死。”本句言荼䕷如翠蛟白凤飞舞，不管暮烟啼鴂，是强调她生命力之旺盛。 ⑥ 玉蕤：蕤，本谓花木披垂貌，此处只作“花”字用。本文引苏轼诗“芳蕤”云云，用法相同。 ⑦ 金铺：古代华丽建筑物门上用以容纳叩环的金属底座，因作为“门”的藻饰性代名词。
好一架幽洁芬芳的荼䕷花呵，打从梅花开后，就数她最清雅脱俗了。那缀满了白花的枝枝蔓蔓，看上去就像千万条冰雪，在阳光下闪光；挂着露珠的叶片，檀红色的花蕊，散发出浓郁的馨香。也许，她就是仙女弄玉的化身吧？你看，她刚刚告别天宫的琼楼玉宇，来到了人间，她的肌肤是那样的白皙，不施脂粉，更显得丽质天成。日之夕矣，暮色苍茫，鶗鴂在哀鸣，可是她却像没听见似的，素花绿叶依然在晚风中摇曳，宛如翠蛟白凤，翩翩飞舞……
荼䕷花固然是花中的珍品，就连和她同音形近的酴醿酒也是别具高格的佳酿。它清凉、芳香，难怪唐代的帝王要用它来赏赐宰相大臣了。酴醿酒可以醉人，荼䕷花又何尝不令人陶醉？她勾引得蝴蝶儿如醉如痴，留住了最后的一片春光。在谷雨时节晴雨不定的日子里，只有她成天陪伴着花魁牡丹，与之分享人们的爱怜。夜深了，玉楼上的盛筵已尽欢而散，宫门紧闭，锁住了满庭月色，也锁住了满庭花香……
短短百许字的篇幅，词人却栩栩如生地向人们描绘了晨露朝晖中的荼䕷、晚风暮霭中的荼䕷、夜色月光中的荼䕷，脉络极为分明，笔墨极为周至，真不愧是一篇优美的《荼䕷赋》！
“烘托”和“比喻”两种艺术手法的密集使用，是这首词在写作上的一个显著特点。“一架”三句，以梅花为烘托也。“天气”二句，以牡丹为烘托也。梅花傲雪凌霜，香飘天外，自是花中之高士；牡丹复瓣浓薰，艳绝人寰，俨然花中之王侯。将荼䕷与她们相提并论，这就占足了身份，占尽了风光。“酒中”二句，以酴醿为烘托也。苏东坡有诗咏荼䕷云：“分无素手簪罗髻，且折芳蕤浸玉醅。”黄山谷亦有诗咏荼䕷云：“名字因壶酒，风流付枕帏。”到底是此酒因加此花酿制而成，故得名酴醿呢？抑或是此花因色香酷似此酒，故得名荼䕷？这且留待考据家们去分辨，我们只看唐无名氏《辇下岁时记》中“赐宰臣以下酴醿酒”、《新唐书》中宪宗皇帝为嘉奖宰相李绛直言极谏而“遣使者赐酴醿酒”之类的记载，便知此酒的名贵。用它来作陪衬，花的声价也不抬而自高。“夜散”三句，以明月为烘托也。汗漫太虚，月华如水，天地间至清至澄之物，莫过如此了；而荼䕷之香乃能溶溶然与月波共漾于一庭之中，则其花气之纯净，又何以复加焉？……如果说“烘托”成功地起到了侧面渲染的效用，那么正面刻画的任务却主要是由“比喻”来担当的。“香满”六字，以雪为喻也。用雪比拟素花，本属习见，但冠一“晴”字，便觉花光耀眼，神采迥然不与俗同。“肌素”十三字，以美人为喻也。这原也是熟套，且“弄玉”亦为经常出没于作家笔下的神话人物，唯用在这里却很别致：盖旧题汉刘向撰《列仙传》只说她是春秋时秦穆公的爱女，好吹箫，嫁善箫者萧史为妻，夫妇双双仙去而已，至于她是否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初无一言道及，故咏花词中的旦角，一般轮不到她来扮演。可是词人竟独具只眼，一瞥相中了她芳名里的那个“玉”字，由此生发出许多奇想，想象她必居住在“瑶阙”，必是肤如凝脂、铅华不御，于是乎凿空构造出一幕玉人降仙的场景来，将皎洁的荼䕷花写得活灵活现，可谓抽秘骋妍，不落言筌。“看翠蛟”七字，以龙凤为喻也。孤立地看这一句，或不免嫌它思致平弱。但辞曰飞蛟舞凤，笔势实亦如之，远观“晴雪”，是以动掣静；近挽佳人，是以刚济柔；下映“啼鴂”，是以乐祛悲：与前后文对勘，却也有种种的妙趣。……当然，词中运用入妙的艺术手法并不仅仅局限于上举两端。如下阕“玉蕤唤得余春住”之为“拟人”，就比直说荼䕷春末开花、花在春在云云来得有味。此等好处显而易见，就毋庸辞费了。
综上所述，此词之于咏花，真可以说达到了穷妍极态的艺术境地。然而世间事物之得失长短往往亦如形动影随，她的致命伤恰恰也表现在这一点上。她太黏着于物象了，正如专尚形似、法度的宋代院画，纵然工到极处，毕竟缺少寄托，缺少情感，因而也就缺少激动人心的力量。据作者自序，这是一首专供帝王后妃们对酒赏花时付诸歌伶当筵演唱、聊佐清欢的应制之词，与宋院画同属为宫廷服务的贵族艺术，当然只能迎合封建统治者的形式主义的审美情趣，而不可能表达（至少是不可能充分表达）作者自己的喜怒哀乐了。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即使是这样一类专为封建帝王而创作的文学艺术品，只要其中还蕴藏着某些客观的美的成分，就具有一定的观赏价值，仍可以提供给今天的人民大众来享受。读一读曹邍这首咏花词，权当是在故宫博物院里欣赏一轴宋代院画派的工笔重彩花卉图吧。
（钟振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