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卜算子
葛立方
袅袅水芝红，脉脉蒹葭浦。淅淅西风淡淡烟，几点疏疏雨。
草草展杯觞，对此盈盈女。叶叶红衣当酒船，细细流霞举。
对荷花而饮美酒，是古人的一种雅兴。如南朝陈孙德琏（玚）镇郢州时，泛船饮酒赏荷，宾僚并集，时称胜赏；宋代欧阳修在扬州时，也曾邀集宾客，围荷花而坐，传诗饮酒，成为佳话。葛立方也有这样的雅兴，他的这首词便是在赏荷席间所作。
此词篇幅虽小，但写荷花却颇具特色。作者对荷花多方面、多角度地进行描绘与烘托，把荷花的形象写活了；尤其是善用叠字，利用叠字所特有的艺术表现力，摹景状物，把荷花的精神状态也写活了。词的上片首句点出所咏之物。“水芝”是荷花异名，见晋崔豹《古今注》。“红”既写其颜色之美，同时也是写其开放之盛；“袅袅”则兼写外貌与精神，准确地写出了荷花的柔丽妩媚、婉转多姿的生动形象。次句转写荷花的生长地。“蒹葭”是常见的价值低微的水草，以喻微贱。《韩诗外传》:“闵子曰：‘吾出蒹葭之中，入夫子之门。'”其中的“蒹葭”，便是这种用法。“蒹葭浦”即指一般的、寻常的水滨。荷不择地而生，天池可，蒹葭之泽与蒲荻杂处，亦可。《毛诗·陈风·泽陂》便有“彼泽之陂，有蒲与荷”的诗句。“脉脉”，本是写人的“含情不语貌”, 《古诗十九首》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句。这里以写荷花，是说荷花脉脉含情地生长在这蒹葭之浦。这一个叠词，写出了荷花的甘于微薄、不攀不附的品格，同时也寄托了词人的志趣。“西风”、“疏雨”两句，点染秋景，以衬荷花。荷花开于夏秋之间，梁昭明太子《芙蓉赋》云“初荣夏芬，晚花秋曜”，李白诗“涉江弄秋水，爱此荷花鲜”（《拟古十二首》之十一），李绅诗“自含秋露贞姿洁，不竞春妖冶态浓”（《重台莲》），皆是写秋荷。这两句，表面上看是点染秋景，写荷花所处的秀美的自然环境，而作者的真正意图却是写荷，通过写与荷有关的事物来达到写荷的目的。这是一种“借笔”。晋孙楚《莲花赋》“仰曜朝霞，俯照绿水”，固然是写荷，这里写风，写烟，写雨，也同样是写荷，而且写来不是那么质直，而是飘逸、空灵，同样把荷的形象写活了。以风写荷，周邦彦有“水面清园，一一风荷举”（《苏幕遮》）的名句，翠盖临风，则飘然起舞，精神倍生；唐郑谷“倚槛风摇柄柄香”（《莲叶》），是借风以写荷香的名句。无风荷不香，荷便是死荷。自然，这里的风不能是狂风，而是“淅淅”的风。同样，荷与雨也关系至密至切。晏殊《渔家傲》词：“荷叶荷花相间斗，红娇绿嫩新妆就。昨日小池疏雨后，铺锦绣，行人过去频回首。”陆游也有“白菡萏香初过雨”（《六月二十四日……》）之句，因“雨”而荷花才益增姿媚，惹客留连。自然，这里的“雨”也应是“疏疏”的雨。至于这种雨后的荷花，则更有美人出浴之妙，所以宋杜衍用“似画真妃出浴时”的诗句来形容它。“真妃出浴”，再配上那轻纱般的“淡淡烟”，于是“烟雾蒙玉质”、“绰约如仙子”的形象便活现在眼前了。这两句中的三个叠词用得实在有分寸。“淅淅”，轻微的风声，以写金风初动，摇荷传香；以“淡淡”状“烟”，以“疏疏”限“雨”。这样配搭起来，就能尽善尽美地托出荷花的“袅袅”、“盈盈”的生动情态。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交代了所咏之物及其生长处所，正是要着力写其形象的时候，却不去作质直的、忠诚的正面描绘，即不作主观的“说破”，而是只从几个有关方面作点染烘托，写了“淅淅西风淡淡烟，几点疏疏雨”便结束了上片。这正是不落窠臼、自出心裁的地方。这种写法，能给读者留下无限广阔的想象余地，使读者神明顿发，由此及彼，产生美的联想，而造入三昧之域。
如果说词的上片是专力写荷花的话，那么，到了词的下片则把写荷与饮酒赏荷的具体场景结合起来了，笔调也一变而为质朴明快。“盈盈女”是对上片所写荷花形象——“袅袅”、“脉脉”及其在微风淡烟疏雨中的风姿神态的概括，其前着一“对”字，作者赏荷的雅兴则掬之可出。“叶叶红衣”，即片片荷花瓣儿。以“红衣”喻荷花，承“盈盈女”而来，也与首句“袅袅水芝红”照应。以“船”喻酒器之大者，诗词中如金船、玉船、觥船之类屡见。这里把红衣般的荷花瓣儿作为“酒船”，写出了荷花瓣之鲜艳硕大，又与前句的“展杯觞”和结句的“流霞举”相照应。（“流霞”，本神话中的仙酒，见《论衡·道虚篇》，此处指美酒。）这样，就把写荷、饮宴与赏荷结合起来了。
这首词使用叠字多而且好。全词共四十四字，其中叠字竟占了十八个，句句有叠字，连绵而下，相互映衬，无不自然妥帖。用来写荷花形象的，有“袅袅”、“脉脉”、“盈盈”，以至于“叶叶”（红衣）；写自然景象的，有“淅淅”（的风）、“淡淡”（的烟）、“疏疏”（的雨）；写词人动作情态的，有“草草”、“细细”。这些叠字在意境、气韵、情调等方面，都极为协调，确如周密所说的“妙手无痕”。这些叠字不仅生动传神地塑造了荷花的形象，表现了词人疏神达思、怡然自乐的生活情趣，而且形成了一种轻灵、和谐、安谧而又洒落的情调；形成了行云流水般的声韵美。这种情调和声韵美，与写“盈盈女”般的“袅袅”荷花，与写文人雅士品酒赏荷的特定场景，都极为合拍，形式与内容达到了比较完美的统一。这种频繁而有规律地使用叠字，在诗中有《古诗十九首》为例，而在词中则略无俦匹，这不能不说是葛立方的创造。
（邱鸣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