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卜算子

徐俯

天生百种愁，挂在斜阳树。绿叶阴阴自得春，草满莺啼处。

不见凌波步，空忆如簧语。柳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

徐俯，字师川，黄庭坚的外甥。有人说他的词“源于山谷”，他很不快乐，回答说：山谷词固然妙天下，君可问诸水滨；然而词的领域极其广大，我独知之濠上。（见《尧山堂外纪》）就是说他作词不因袭他人，哪怕是他的舅舅；而愿独辟蹊径，写出心中的体会就是了。读了此词，可知其言为不虚。

词中写的是离愁，但却刚健质朴，毫不柔媚。词一开头，即将胸中万斛愁情，喷薄而出，全不像花间派词人写愁，先扭捏作态一番，才回到本题。夫愁本在胸中，何以一下子挂在斜阳树呢？语似无理，然亦有所本。李白《金乡送韦八之西京》诗云：“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此语豪而且工，把李白对韦八的系念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徐俯这首词的语言结构、夸张方式与李白诗非常相似，但李白诗中写他的心“西挂咸阳树”，全赖“狂风吹”三字作为动力。而徐俯胸中之愁挂在斜阳树上，则缺少一种吹送的力量。原来李白诗中的境界是动荡的，而徐俯词中的境界则相对静止，所以它没有强烈的动词。细玩词意，盖所思之人远在山外，故而词人举目远望，唯见斜阳照处，烟雾迷茫，一带青山，好似披挂着满树愁绪。词人触景生情，以情融景，遂产生这种形似无理、实却情深的语言。一本起句作“胸有千种愁”，语虽通俗真挚，然不如“天生百种愁”雅致。所谓“天生”者，此愁与生俱来，欲排之而不可得矣。

“绿叶”二句承上语意，描写词人所见景物。“绿叶”因“树”而生，“草”、“莺”应时而发，皆一时之景也，结构至为紧密。由于词之发端，情绪激越，至此则略一顿挫，节奏上趋于舒缓和平稳。就词意而言，盖先以愁人之眼观树，觉满树愁情，骤生枨触；尔后冷静观察，则树自为树，人自为人。“自得春”三字，下得极妙。《庄子·秋水篇》云：“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我知之濠上也。'”这里所写的境界和庄子所写的知鱼之乐何其相似！绿树芳草，欣欣向荣；黄莺当春，自鸣得意，亦犹鯈鱼出游从容，与人邈不相涉，唯达其理者体其情。从词情发展来看，这里虽宕开一笔，而思想上确是深化了。有的本子“自”字作“占”字，便觉逊色不少，明眼人一望便知。

上片只说愁，究竟因何而愁，却未说出。到了下片便具体化了：“不见凌波步，空忆如簧语。”从这两句看，原来主人翁所怀念的是一位绝色佳人。“凌波步”，形容女子走路时步履轻盈的姿态，语出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如簧语”，形容女子的声音美妙动听，有如音乐，语出《诗经·小雅·巧言》“巧言如簧”。但把原来的贬义改为褒义。古典诗词中刻画人物形象，由于笔墨有限，不能作细致的描绘，往往只是拣最传神的地方点染几笔。此词正是如此。这位佳人轻盈的步履、美妙的声音，一直萦回在主人翁的胸臆。因被重重叠叠的山峦所遮断，所以忆而不见，便产生难以排解的愁怨。这两句既与起首二句相映射，也逗引起结尾二句，虽为实写，却为词中关键之笔。否则全篇皆虚，读者将莫知所云了。

结尾二句借喻新奇，常被前人称道。《词林纪事》卷八引沈东江云：“徐师川‘柳外重重叠叠山，遮不住、愁来路’，欧阳永叔‘强将离恨倚江楼，江水不能流恨去’：古人语不相袭，又能各见所长。”《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云：“赵德麟‘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徐师川‘柳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二词造语虽不同，其意绝相类。”就是说欧阳修、赵令畤与徐俯三人的词，虽同样写离愁，但各人的表现手法却不相同。欧词说滔滔江水流不去心中的愁恨，表明愁如丝缕一般，硬是缠着人不放。赵词说任凭重门深锁，相思的魂梦仍会飞度重门，绕遍天涯。他们两位，一是借水流恨，一是以门锁心，认为愁恨与相思系从人物这一主体产生，不能借客体的力量强遣之去（愁恨），也不能阻之不去（相思梦）。徐俯则反其意说，愁自外面向主体袭来，要借客体的力量把它挡住。可谓各尽其妙。又昔人喻愁，多采取直截对比，如赵嘏诗云：“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春愁一半多。”（引自《鹤林玉露》乙卷一）这是以山之大之高，对比出愁之多之重。徐俯这里却不用山来直截喻愁，而用山来构成重重叠叠的屏障，企图阻挡忧愁的侵袭；然而仍然阻挡不住，则愁之深重，更加可想而知了。愁之来路为何与山有关，因所思之人在斜阳外、山那边也。古人填词讲究救首救尾。此词起首以树比愁，结尾以山遮愁，前后照应，浑然一体。歇拍又加一“遮”字为衬字，读起来利于唇吻，颇有力度，显示了一种特殊的声情之美。

（徐培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