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还京乐

周邦彦

禁烟近，触处浮香秀色相料理。正泥花时候，奈何客里，光阴虚费。望箭波无际。迎风漾日黄云委。任去远，中有万点相思清泪。 到长淮底。过当时楼下，殷勤为说，春来羁旅况味。堪嗟误约乖期，向天涯、自看桃李。想而今、应恨墨盈笺，愁妆照水。怎得青鸾翼，飞归教见憔悴。

此词是春天羁旅怀人之作。其别致之处，在以情语结体。词人遥对恋人而作此一番情语。

“禁烟近，触处浮香秀色相料理。”起笔三句好比曲中之楔子。词人喃喃而语：寒食将近，到处花气浮动，到处花光闪烁，真撩逗人呵。“正泥花时候，奈何客里，光阴虚费。”此三句，由触处秀色引出赏花无心，遂一转而为对恋人之告语，以至于曲终。此时，正该与你缠住百花不放，尽情赏玩，无奈我却独在异乡为异客，与你山川间阻，只得任大好春光虚掷。伤春正所以怀人。“望箭波无际。迎风漾日黄云委。”望着眼前一派河水，水急如箭，浩渺无际，竟至对顶长风，荡漾白日，吞吐黄云。河水象征相思。其言外之意是，水流之急，如我归心似箭，水势之大，则如我相思无限。下边，更由此箭波翻腾起一段奇特想象激情高潮。“任去远，中有万点相思清泪。到长淮底。过当时楼下，殷勤为说，春来羁旅况味。”此六句实为一长句，一气直贯上片歇拍与下片开头。它紧接箭波之意象涌来，恰是激情之高潮。论章法之奇，实为词林之伟观；论想象之奇，更是出人之意表。词人倾诉：我流不尽的万点相思清泪注入滔滔箭波，让泪水远去，奔流直到淮河里，直到当时与你相会的河楼下，向你呜咽诉说，这一春来我滞留异乡苦苦相思的滋味！词人卓异之想象，与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可谓神思仿佛，但不尽相同。在李诗，愁心与明月本不同物，明月仅是愁心之所托。而在周词，泪水河水原为同质，故天然融汇莫可分辨。与清真同时的诗人韩驹，有《九绝为亚卿作》:“君住江滨起画楼，妾居海角送潮头。潮中有妾相思泪，流到楼前更不流。”构思同一机杼，唯主人公在周词为男子，在韩诗为女性则异。此一长句如涌狂澜，为激情奔放之高潮。下三句一变而为微波轻漾，低回无已。“堪嗟误约乖期，向天涯、自看桃李。”词人悲叹，尽管泪水能流到你身畔，我自身毕竟淹留未归，这于你而言乃违期失约，在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失望痛心。远在天涯一角，我唯有独对桃李之花而已。言外之意是，桃李烂漫，我自孤独，相形岂不愈苦。此亦上边欲凭泪水诉说之一份春来羁旅况味。以上言自己相思已极，下边更转而替女子设想。“想而今、应恨墨盈笺，愁妆照水。”想而今你满怀怨恨，和了笔墨，该写满多少彩笺？你每日临水沉思，定照出愁容惨淡。设想之切，正见得相知之深。恨墨盈笺指女子所作诗词。这里透露出一个重大信息，未出场之女子原来深具文学才华，正是词人之知音。于是词中所表现之爱情，遂呈示出更其美好丰厚之文化内蕴。“怎得青鸾翼，飞归教见憔悴。”结笔二句，论词情是高潮再起，论想象更是奇外出奇。安得身有青凤双飞翼，直飞回你身边，教你也瞧见人家已憔悴成何状！言外之意是，彼此相思同样入骨。伤心之余，也不无一份相互慰藉之意味。倾诉相思，至此完满已极。结笔想象虽奇，仍出自率朴之情语，正是“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也”（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

此词之显著艺术特色有三点。第一是全幅情语结体。词人通过内心独白，俨然如以词代书，通篇对恋人作情语，情感如万斛泉源涌出肺腑奔赴笔端，汩汩滔滔，忽而激情如涌潮，忽而悲徊如微波，而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控纵自如，遂极浑成之致。全幅词情，如大化流行，能摄人魂魄。第二是以情语为体又以想象为用，奇思妙想澜翻无穷。如清泪直到长淮里，再如想而今恨墨盈笺，又如化青鸾飞归相见。真可谓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想象语既皆属致恋人之情语，故仍得归宗于情语之本体。而情语本体亦得力于想象不小。想象乃情感之载体，想象越富，情致越厚。第三是笔力劲健无比。从结句看，此词字字句句，皆精力弥满，无稍懈之笔。读之令人神旺。从构篇看，既刻画自己，又勾勒对方，且一再绾合双方，全篇之精严，如熔铸而成。尤其从歇拍至换头一气贯穿，成为一长句，词中罕见。真可谓凌云健笔意纵横。以健笔写柔情，正是清真词擅场。

作词，向以融情于景为易工，情语结体实难。此词却能以此道见长，不愧词苑奇葩。“建章千门，非一匠所营。”清真之被誉为词中集大成者，确非偶然。

（邓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