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过秦楼
吴文英
藻国凄迷，麹澜澄映，怨入粉烟蓝雾。香笼麝水，腻涨红波，一镜万妆争妒。湘女归魂，佩环玉冷无声，凝情谁诉。又江空月堕，凌波尘起，彩鸳愁舞。 还暗忆、钿合兰桡，丝牵琼腕，见的更怜心苦。玲珑翠屋，轻薄冰绡，稳称锦云留住。生怕哀蝉，暗惊秋被红衰，啼珠零露。能去声西风老尽，羞趁东风嫁与。
此词题为“芙蓉”。芙蓉为荷花的别称，此为咏荷花之作。吴文英咏物往往赋予物以人格化，抒情色彩很浓重，寄寓了自己的情事。这首词里，他将荷花写成了一位美艳的女子，着重表达她一生的哀怨。她所生活的环境有似富丽非凡的仙境。“藻”为池间的水生植物。荷池飘浮着青绿色的萍藻，充满冷的色调，景色迷茫。“麹”为黄桑色，“麹澜”即青黄色的水波。这是“藻国”，也是水中仙子生活的地方。“怨”字为全篇主旨。月夜里池上的“粉烟蓝雾”具有童话世界或梦境一样的神秘奇幻。这奇幻的彩色烟雾，作者以为正是曾经在“藻国”的女子的积怨所致，所以是“怨入粉烟蓝雾”。唐代杜牧《阿房宫赋》写宫女们梳妆的情形：“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词中的“香笼麝水，腻涨红波”是设想许多的荷花如同众女一样。那位怨女在如镜的池里曾是“万妆争妒”的对象，可见其美艳出众了。这也隐含着其不幸的原因，而今她芳魂月夜归来，正说明她的冤魂不散。“湘女归魂”乃用唐代陈玄祐《离魂记》倩女离魂的故事。倩娘因其父张镒游宦而家于湘中衡阳，为爱情不遂而离魂追赶所恋者，私与之结合。吴文英《凤栖梧》的“湘水烟中相见早，罗盖低笼，红拂犹娇小”,《满江红》的“湘水离魂菰叶怨”, 《解连环》的“记湘娥绛绡暗解”，都是借指其在苏州所识的湘籍歌妓。这里词人咏芙蓉，再次以倩女离魂之事暗寓旧情，描绘出湘女含愁而舞以发抒积怨的形象。古时妇女们行走时总是环佩丁冬的，湘女归魂却是“佩环玉冷无声”，阴冷虚飘，有形无声，鬼气森森，两句用杜甫《咏怀古迹》“环佩空归月夜魂”字面而略加变化。“凝情谁诉”，是她一腔悲怨，无人可诉的精神痛苦情状。“江空月堕”使凄迷的藻国更加暗淡阴森。由于怨情无可告诉，湘女遂趁月落之时便愁舞起来。“凌波尘起”是融化曹植《洛神赋》的名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凌波，形容女子的步履轻盈；生尘，是说走过的水面如有微尘扬起。“彩鸳”本以女鞋所绣之鸳鸯纹样指代绣鞋，梦窗词《风入松》“惆怅双鸳不到”的“双鸳”也指绣鞋，但又都借指女性。这里的“彩鸳”自然是湘女的归魂了。她在池边带着愁容，以舞蹈发抒积怨。“江空月堕，凌波尘起，彩鸳愁舞”，很成功地描绘了一个含冤女鬼的形象，但由词题又使人们联想到荷花在风中摇舞的形象。
词的下阕拟托湘女的语气抒情。过变的“还暗忆”是词意的转折，引起对当初情事的追诉。“钿合”是镶嵌金花的盒子，为古代男女定情的信物：“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长恨歌传》）。“兰桡”借指木兰舟。“丝牵琼腕”，谓以红丝或红纱系于女子手腕上，为古代男女定情时的一种表示。“的”为古代妇女一种面饰，即以朱色点注于面。“见的更怜心苦”，用意为双关，乃乐府民歌的一种表现手法。“的”，也是莲子，又写作“菂”。“怜心苦”即“莲心苦”。以此切合词题。这几句回忆旧事，写得很晦涩，意为在舟上定情，结为同心，见到她之“的”饰而更加相怜，但也留下难言的遗憾。当初便在“玲珑翠屋”留住，记得那时她还身着“轻薄冰绡”。这些情景都是难忘的。咏物须不离物性，词中的“丝牵”与藕丝、“心苦”与莲心、“翠屋”与荷叶都极贴切词题。她的情事始终笼罩着不幸的阴影，耽心好景不长，秋风一到，便红衰翠减，“啼珠零露”，伤心暗泣。北宋词人贺铸咏荷的《踏莎行》有“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西风误”。吴文英反用贺铸词句之意结尾，“能西风老尽，羞趁东风嫁与”，表现了湘女高傲忠贞的品格。“能”字下原注云“去声”，即“宁可”之“宁”。宁愿在西风中老去，羞于像桃李那样趁逐春光、嫁与东风，这又好似荷花的命运了。全词处处不离荷花的物性，又处处在写人。读后真难辨作者是在写物还是写人。显然作者是借咏荷而寓寄了个人情事的，否则难以写得如此情辞恳切、哀怨动人的。
宋季词家张炎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词源》卷下）这是就梦窗词的字面而言。清代词家戈载说：“梦窗以绵密为尚，运意深远，用笔幽邃，炼字炼句，迥不犹人，貌观之雕缋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于其间。”（《宋七家词选》）他们都指出了梦窗词语言秾丽而富于雕饰的特色。这首《过秦楼》较能体现梦窗词的这一特色。词语具有鲜明色彩感，一首中用了表示色彩的“麹”“粉”“蓝”“红”“彩”“翠”“锦”等字，着色艳丽，真如七宝楼台。华美的词语都是经过词人精心雕饰的，如“藻国”“麹澜”“麝水”“彩鸳”“琼腕”“翠屋”“秋被”“零露”等。词语处处都见雕饰痕迹，加上着色的浓重，因而有雕缋满眼之感。梦窗词的语言最有个性，如果以“天然去雕饰”的审美原则来评价梦窗词，便会采取否定的态度，但艺术给人的美感总是丰富多样的。梦窗词华美秾丽的形式包藏着真挚深厚的热情，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故为词苑不可缺少的一株奇花。
（谢桃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