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探春慢
姜夔
予自孩幼从先人宦于古沔，女须因嫁焉。中去复来几二十年，岂惟姊弟之爱，沔之父老儿女子亦莫不予爱也。丙午冬，千岩老人约予过苕霅，岁晚乘涛载雪而下，顾念依依，殆不能去。作此曲别郑次皋、辛克清、姚刚中诸君。
衰草愁烟，乱鸦送日，风沙回旋平野。拂雪金鞭，欺寒茸帽，还记章台走马。谁念漂零久，漫赢得、幽怀难写。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闲共情话。 长恨离多会少，重访问竹西，珠泪盈把。雁碛波平，渔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甚日归来？梅花零乱春夜。
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姜夔回到了他幼年生活过的湖北汉阳。他是为了去探望嫁在汉阳的姐姐和郑次皋等朋友们的。据《白石道人诗说自序》:“淳熙丙午立夏，余游南岳”之后，在秋天来到汉阳。他这次在汉阳停留的时间不很长，而感情上却眷恋很深。他因应千岩老人也就是他的叔岳父萧德藻之约，在年底就冒雪乘舟顺江而下转浙江湖州了。这首词是临别前与朋友们叙别之作，时约三十二岁。
词的开头，是对临别时汉阳自然景物的描写。“衰草愁烟，乱鸦送日，风沙回旋平野。”在词人的笔下，首先展开了一幅汉阳冬景的画卷，给野草、暮烟、乌鸦都赋予了感情。忧愁的暮烟，衰老了的野草，乌鸦向夕阳送别，风沙在回旋飞舞。这幅凄楚的画卷，是通过这些带有感情的自然景物表现出来的，而这正是作者自己当时思想感情的写照。这时的姜夔已是人到中年，尽管他有着多方面的才能，仍然是功不成，名不就，长期过着飘泊江湖的生活。从这首词可以看出，他对江湖游士、豪门清客的生活，已有些厌倦了，然而他又不能不这样生活下去，因而在词中对自己的生活与现实，流露了不满之情。
接着是对自己往事的回忆：“拂雪金鞭，欺寒茸帽，还记章台走马。”姜夔以自己的诗才，结识了著名诗人萧德藻，萧并把侄女嫁给了他。萧德藻与尤袤、范成大、陆游齐名，有“尤萧范陆四诗翁”之称。通过萧德藻，他又结识了范成大、杨万里、陆游、辛弃疾、叶適、朱熹等社会名流。作为权门清客，他有过壮游的生活，游荡过繁华的娱乐场所。词中追忆了这段漫游生活之后，他认为最值得珍惜的还是昔日的友情：“谁念飘零久，漫赢得幽怀难写。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闲共情话。”这位有才华的诗人、词家，他的诗曾受到杨万里的高度评价：“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推白石作先锋。”凭着他的社会关系与在诗坛的盛名，他决不至于晚年家贫如洗，死后靠别人的资助来埋葬，原因就在于他不同于一般的权门清客。他是一个摆脱了世俗观念的纯粹的诗人。张平甫要为他“输资以拜爵”，被他谢绝了（见《鹤林玉露》）。他一生最珍视的不是钱财，不是官位，他是一个忠于文学艺术事业，忠于友情的人。所以在怀念往日壮游生活之后，不禁深深地感叹：有谁怜念我湖海飘零，只落得满腔伤感！他感到同汉阳朋友的促膝谈心，是多么难得和多么珍贵！
下片的开头，是对旧游之地的追忆与深沉的感叹：“长恨离多会少，重访问竹西，珠泪盈把。雁碛波平，渔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首先他慨叹的，是在人生的旅程里，同朋友们“离多会少”。对于一个最珍视友情的人，离别当然是最痛苦的。眼前的现实又逼迫他在汉阳只能有短暂的停留，又要东下湖州了。
接着是追忆他的扬州、衡岳、洞庭等地之游。竹西亭在扬州。“雁碛”、“渔汀”都不是泛指大雁栖息的沙滩，和渔舟往来的洲渚，是指他曾经“游冶”过的名山胜地。他曾游衡岳、洞庭，回雁峰是南岳七十二峰之一，濒临湘水，水边滩碛相连；洞庭湖，渔舟往来不歇，因此应指他曾经游历过的衡岳、洞庭。（《昔游诗》中说：“昔游衡山下，看水入朱陵。”又说：“芦洲雨中淡，渔网烟外归。”）他重访扬州为什么会使他“珠泪盈把”呢？因为金人在建炎三年（1129）和绍兴三十一年（1161）大举南下之后，繁华的扬州，遭到了惨重的破坏。他在初访扬州时写的《扬州慢》一词中说：“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诗人怀着爱国的黍离之悲，重访扬州，怎能不令人伤痛！对于衡岳、洞庭的壮丽风光，他在《昔游诗》这一组诗中，曾尽情地描绘。他歌颂洞庭说：“洞庭八百里，玉盘盛水银。长虹忽照影，大哉五色轮。”他描写南岳说：“飞云身畔遇，揽之不盈掬。”描写南岳湘滨的风光说：“昔游衡山下，看水入朱陵。半空扫积雪，万万玉花凝。”现在由于情怀寥落，没有那种游乐之情了。白石论诗，主张“意中有景，景中有意”，主张“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这首用白描手法描写的词，所以令人读来余味无穷，正是由于“景中有意”的缘故。比如竹西亭吧，这是扬州胜景，然而白石重访时，却是“珠泪盈把”。衡阳的“雁碛”，洞庭的“渔汀”是多么幽雅的画面，然而诗人已觉得“老去不堪游冶”了。他在写景时，赋予自己的深意，因而使人读来余味无穷。
词的结尾也是很奇特的：“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甚日归来？梅花零乱春夜。”苕溪，指湖州，千岩老人萧德藻的住所。这里，他从往日的游历，突兀地又说到将来，而且联想到将是载月乘舟东下，而异日重返汉阳时，又将是梅花盛开的春夜。白石曾说：“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白石道人诗说》）在整个下片中，他通过幽寂凄清的景物描写和奇特的联想，对所吟咏的事物，赋予了动人心扉的魔力。
这首词的艺术特色，是它的语言的美。这种美的总和，是构成了一种高远峭拔的词境。比如在写景方面，他用“衰草愁烟”、“乱鸦送日”、“雁碛波平”、“渔汀人散”、“梅花零乱”等等语言，烘托了一个幽寂凄凉的意境。抒情上，他运用了“谁念飘零久”、“幽怀难写”、“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等语言，以抒发他落寞的胸怀，使人有如泣如诉之感。
（何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