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南歌子

贺铸

疏雨池塘见，微风襟袖知。阴阴夏木啭黄鹂。何处飞来白鹭立移时。 易醉扶头酒，难逢敌手棋。日长偏与睡相宜。睡起芭蕉叶上自题诗。

这是一首抒怀词。词人通过对夏日景物和身边琐事的描写，抒发了自己孤寂无聊、知己难逢的感慨。全词用笔轻灵，含而不露，貌似闲适而实执著，很值得玩味。

上片写景。词人独立庭院，点点疏雨在池塘中留下了微微的涟漪，轻风拂面而来，“襟袖知”是很巧妙的写法。周围树木成阴，枝头上黄鹂婉转啼鸣，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白鹭，落在池畔，迟迟不愿离去。这个景，表面上看起来，极其闲适恬淡，俨然一幅充分表现士大夫闲情逸致的行乐图。词人观疏雨、沐轻风、听黄鹂、友白鹭，似乎已经全然陶醉在这充满生机的夏日景物之中。

词的下片入人事。词人一连写了饮酒、下棋、睡觉、题诗四件生活琐事。本来，这都是士大夫消夏乐闲的韵事，正好在上片的背景里展开。然而，在作者笔下，这些事似乎都有一种和韵事格格不入的苦涩味在内，和上片大异其趣。你看：饮酒而“易醉”，下棋而敌手“难逢”；寂寂长昼，作者以昏然一睡为“相宜”来自我解嘲；睡起题诗，则只能“自题”自赏！

据《宋史》本传所载，贺铸少有大志，“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词”。但仕宦四十年，一直沉沦下僚，供人驱使，这当然会使他有着满腹的牢骚和不平。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不会为上下片表面上的异趣而诧异，就不会为那种似乎格格不入的苦涩味所困扰。实际上，在上片表面上的闲适恬淡背后，正透露着作者孤寂落寞的情怀和无所事事的痛苦。特别是结尾处那只“立移时”的白鹭，含情脉脉，不愿离去，似乎有意要和形只影单的词人作伴，已经暗含着词人知音难求的感慨。下片身边琐事的动辄生愁，特别是第三句“日长”与“睡相宜”之间那个刺目的“偏”字，结拍那无可奈何的“自”字，都强烈地表现出作者内心的愤懑和不平。所志未遂，华年虚度，寂寂夏日，百无聊赖，身边连一个相濡以沫的朋友都没有，他怎么能平静下来呢？

读这首词，细心的读者会发觉有许多句子似曾相识，实际上，全词每一句都是从前人诗句变化而来。从头至尾其出处依次为：“微雨池塘见，好风襟袖知”（杜牧《秋思》）;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王维《积雨辋川作》）; “赌棋招敌手，沽酒自扶头”（姚合《答友人招游》）; “自然唯与睡相宜”（欧阳修《蕲簟》）;“曾书蕉叶寄新题”（方干《送郑台处士归绛岩》）。贺铸或是略改数字，或是化骈为散，或是颠倒次序，或是一反其意，合数家诗于一炉，写成了这首《南歌子》。

古典诗词中经常出现化用前人成句而博得后人激赏的现象。诚如《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宝玉所说的“编新不如述旧”。不过，像这首《南歌子》，通篇皆从前人诗句中化来，而且分别来自不同的出处，类似于诗中的集句体，却极为少见。很明显，这些句子在它们的“母体”里，都有自己的特定含义。把它们用在同一首词里，为一个共同的抒情主题服务，就很难避免生硬扞格，支离破碎的毛病。所以贺裳论“集句”曾说：“集之佳者，亦仅一斑斓衣也，否则百补破衲矣。”（沈雄《古今词话·词品》）但这首《南歌子》完全不需要我们担心。经过作者的妙手点化，整首词语意连属，情景交融，浑成脱化，如出诸己，表现出贺铸善于融化前人成句的能力。他好像一个高明的织手，虽然用的是颜色各不相同的丝线，但经过他精心编织，终于织成了一幅浑然一体、绚丽多姿的彩缎。东坡曾经说过：“世间好句世人共，明月自满千家墀”（《次韵孔毅父集古句五首》其一），清人邹祇谟亦云：“诗语入词，词语入曲，善用之即是出处，袭而愈工。”（《远志斋词衷》）贺铸的这首《南歌子》，可以说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典范。

（李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