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南歌子

温庭筠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南歌子》本为唐教坊曲名，有单、双调二体，其中单调由温庭筠首创。温庭筠《南歌子》组词共七首，多借对深闺女子精致生活的描写发摅相思情愫及孤寂心理。李冰若曾对组词给予极高评价，认为可与温词中素负盛誉的《菩萨蛮》相媲美，称之“有《菩萨蛮》之绮艳而无其堆砌，天机云锦，同其工丽”（《栩庄漫记》）。此处所选为组词第一首。作为花间词人之渠帅，温庭筠的词作一向以含蓄婉藉、“深美闳约”（张惠言《词选序》语）见称，这首词则因率真的情感表露而别具韵味，历来为人所激赏。

温庭筠的词娴熟运用了以物写情的表达手法。精美的名物描写不仅隐含着细腻的情思，更使词作平添了旖旎香艳的美感。这首词开头两句，便是撷取手中物象和胸前绣饰来描绘形象。从目前所见注本来看，对这两句的理解尚有分歧。原因在于“金鹦鹉”一词所指不明，故句意解释莫衷一是。归结起来，不外两种解读：一、金鹦鹉指女子绣件上的花样，此句描写女子正在刺绣的情景①；二、指活的鹦鹉，描写贵介公子手里提着或托着鹦鹉。然细研其意，此二说恐都有值得商榷之处。若前两句写女子刺绣情景，则男子并未出现，而第三句接以“偷眼”便显突兀；若依第二种解释，理解为“真鸟与假鸟对举”（“鹦鹉”对“凤凰”），也不免牵强。我以为，“金鹦鹉”解释为以金铸成的鹦鹉状酒杯更为妥帖，句意也显得更加自然。这一解释并非悬揣，时人有诗可证。如梁简文帝萧纲：“车渠屡酌，鹦鹉骤倾。”（《答张缵谢示集书》）“鹦鹉”即指酒杯。李商隐诗：“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菊》）“金鹦鹉”也是指以黄金仿鹦鹉螺形铸造的酒杯言，诗句大意是：菊花愿浸泡在鹦鹉杯中，为白玉堂中的明君所饮。（参见张强、刘海宁《李商隐集》，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叶葱奇《李商隐诗集注疏》）宋人郑刚中《辛丑正月十三饮南厅》诗亦有“玉壶注入金鹦鹉”（《北山文集》卷二）之句。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这首词的首句描写了一位手持金色鹦鹉杯的贵族青年形象。虽只描写酒杯，但令人联想到宫廷酒宴的场面以及男子尊前谈笑的雍容闲雅神态。次句“胸前绣凤凰”则写男子服饰的华丽，凤凰乃华服、窗枕上常见图案，唐代词作中多出现，仅温词中就有“凤凰相对盘金缕”（《菩萨蛮》）、“绿檀金凤凰”（《菩萨蛮》）、“凤凰窗映绣芙蓉”（《杨柳枝》）等多处描写。举止的优雅、服饰的精致、色彩的鲜明，使一位生活裕如、地位尊贵的男子形象宛然在目、呼之欲出。前两句一如继往地延续着温词擅长标举精美名物、语言富丽的特点。作者写物传情，物事的描写巧妙细腻地暗示了人物的地位、身份、生活环境、情趣，亦暗示了女子对男子外表仪态的细心观察。

后三句一转，把词笔宕开，出现了女子的形象。寥寥数笔，勾勒出女子偷窥的动作和内心活动。“偷眼暗形相”五字生动捕捉住了女子情不自禁地于暗中偷偷打量、细细观看时眉目送情的神态。描写的画面因其视角的延伸切换得以将画卷铺展开来，成为一幅鲜活完整的宫廷酒宴偷觑图。明代汤显祖评价这首词：“短调中能尖新而转换，自觉隽永。”（汤本《花间集》卷一）由这种情境宕深的手法观之，汤氏如是说确是独具慧眼。煞尾二句，女子因偷视引起心情的波动，内心的欣喜逾常，使她自然发出了“不如从嫁与，作鸳鸯”的心声。她对爱情的热烈呼唤和大胆畅想，颇能打动人心，正如胡国瑞云：“辞藻仍极艳丽，但仍使读者感到新鲜活泼，乃是其中表现的男女感情非常坦率鲜明。”（《论温庭筠词的艺术风格》）如此真率的情感表白，与唐代词作中诸如“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韦庄《思帝乡》）等直率的爱情宣言一起，在词的百花园中回响不绝。

从语言上来讲，这首词不重藻饰，如璞玉浑金，但却依然体现着温词语言深密曲折的特点。首先，语言极具暗示性。在词中，鹦鹉、凤凰等图画物象与鸳鸯这一想象物象相互映照，暗示着女主人公遐想出的成双成对情景，这一构思的新巧已被前人点出，清代陈廷焯即发现词中“‘鸳鸯’二字与上‘鹦鹉’‘凤凰’，映射成趣”（《词则·闲情集》卷一）的巧妙安排。其次，词作篇幅虽小，而情感表现却颇为曲折。作者在短短五句内，选择从细处落笔，以侧笔写男子形象，又以女子内心非分之想烘托形象，既切合女性观察缜细的特点，也展露了女性浪漫的情思。进而至于动作神态，最后写到心理活动，更是把女性内心情思的流动形象洗炼地表现了出来，并使情境由写实渐至虚想遐思的幻境。词作描写妥帖、辞浅意丰、语短情长，不愧为名家手笔。正是因为以上原因，这首以直快见长的作品，仍然给人以余韵袅袅之感。

（刘燕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