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贺新郎
刘克庄
国脉微如缕。问长缨何时入手，缚将戎主？未必人间无好汉，谁与宽些尺度？试看取当年韩五。岂有谷城公付授，也不干曾遇骊山母。谈笑起，两河路。 少时棋柝曾联句。叹而今登楼揽镜，事机频误。闻说北风吹面急，边上冲梯屡舞。君莫道投鞭虚语。自古一贤能制难，有金汤便可无张许？快投笔，莫题柱。
这首词作于淳祐四年（1244），是作者与朋友王实之六首唱和词中的第四首。字里行间，洋溢着刘克庄匡国救时的激情和远大抱负。
词一开头就尖锐地指出国家的安危存亡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一个“缕”字，能让人想起飘忽不定、一触即断的游丝，想起“千钧一发”的危急。作者用这么一个极形象的比喻，说明国家的命脉，真已经衰微不堪，再不拯救，则后悔不及了。于是发一声问：不知何时才能请得长缨，将敌方首领擒缚！当时，蒙古贵族屡屡攻宋，南宋王朝危在旦夕，但统治者却不思自振，摒弃贤能。这头三句的劈空而下，将形势的紧迫，统治者的麻木不仁，请缨报国之志士的热忱，尽情宣唱出来，纸上铮铮有声。
接着，作者抒发出不拘一格、任人唯贤的议论。识见卓越，而出诸形象化的语言，这在歌词中是极难得的境界。以“未必”二字起句，道出了作者的自信，他深信人间自有降龙伏虎的好汉，只是无人不拘一格任用人才。细玩词意，其中蕴含强烈的怀才不遇的抑郁和感叹。而这种人才遭受束缚沉埋的不合理现象，不仅是个人的际遇问题，它直接与国脉的存亡续绝连系着。只要破除条条框框的限制，人间尽有英雄豪杰。君如不信，试看南宋初年的抗金名将韩世忠吧。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五，年轻时有“泼韩五”的诨号，出身行伍，既没有名师传授，也未遇神仙指点，但是却能在谈笑之间大战两河，成为抗金名将。这里连用西汉张良遇谷城公（即黄石公）传授《太公兵法》和唐将李筌得骊山老母讲解《阴符经》而俱立大功的两个典故，来说明即使没有承授与凭借，照样也可以保家卫国建立功勋。“谈笑”二字，栩栩如生地写出了他从容镇定、运筹帷幄的大将风范，生动而形象地再现了剑拔弩张的战阵中的别一番景象。作者频频使用“问”、“未必”、“试看取”、“岂……也……”等词，既增加了词章的感染力，而且一气读来，似乎在念诵一篇环环紧扣的论说文，逻辑严密，虎虎有生气。这种宏论高议，以诗的语言和情感发出，更具一种动人的力量。刘词议论化、散文化和好用典故的特点，于此可见一斑。
下片，作者进而联系到自己的遭遇。“棋柝联句”，语出李正封、韩愈《晚秋偃城夜会联句》李正封句：“从军古云乐，谈笑青油幕，灯明夜观棋，月暗秋城柝。”这几句诗，极能表达作者报国从军的夙愿。词人“拳拳君国”, “志在有为”（清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但这都成了过去的梦了。登楼远望，揽镜自照，伤感容颜日老，一事无成，痛心金瓯残缺，国势日非，怎能不愁肠百转、感慨万千！一声长叹，将那长期以来怀才不遇、屡屡丧失杀敌报国之机的心情，尽数迸发了出来。
壮志未酬，壮士坐老，可是烈士暮年，依然壮心不已。作者是忧国忧民的志士，时时挂念着边境的局势。下边两句，把当时边境上疾风扑面、黑云压城的情景生动地描绘了出来。北风，寓指北来的蒙古兵，它既点出了入犯的方向，也渲染了入犯者带来的杀伐之气。敌方进攻用的冲梯，屡次狂舞于边城，蒙古军队攻势的凶猛和情势的危急，于此可见。地理形势是不足依恃的。前秦苻坚攻东晋时曾说，东晋虽有长江天险，但“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他的进攻，在谢安等人的坚决抵抗下失败了，“投鞭断流”的大话未能实现。但是，今天蒙古的力量确实是很强大的，吞并的威胁严重存在，决不是虚语恫吓。借用这个典故，既与全词开头的“国脉微如缕”相呼应，具体写出了时局的危险，而且扩充了词章的意蕴，增强了说服力。金汤，指坚固的防御工事，张许指张巡、许远，安史之乱时，他们坚守睢阳，坚贞不屈。大敌当前，假如没有像张巡、许远这样的良将，即使有坚固的城池，也不能久守。“汉拜郅都，匈奴避境；赵命李牧，林胡远窜。则朔方之安危，边域之胜负，地方千里，制在一贤。”（《旧唐书·突厥传》载卢俌上唐中宗疏中语。）这里再次提到了任人唯贤的重要性。作者以反问格写出上面两句，有理有据，足以服人。接着，作者大声疾呼：好汉们，勿再计较个人得失，勿发无聊之呻吟，赶快投笔从戎，共赴国难吧！这是作者对爱国志士的期望，也是他和王实之共勉。这两句，句短气促，喷涌而出，极富鼓舞力量。班超曾经投笔长叹：“大丈夫当立功异域，怎能久事笔砚间？”作者借用这个典故，一抒自己的抱负，含蓄而深沉。司马相如初入长安时，曾在成都升仙桥送客观门题词：“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也。”这种只考虑个人富贵地位的“题柱”，显然为作者所不取。这里更显出他志向的远大和情操的高尚。
本词慷慨陈词，是时事策，是人才论，是志愿书，议论风发，线索连贯，笔力雄壮，又极抑扬顿挫之致；用了大量典故，而又自然贴切，蕴义丰富。词中多设问、反问之句，既发人警省，作者忧时丧乱、请缨报国的心志也跃然纸上。这是宋末词坛上议论化、散文化与形象性、情韵美相结合的代表作。
（顾易生 陈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