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贺新郎
蒋捷
浪涌孤亭起，是当年、蓬莱顶上，海风飘坠。帝①遣江神长守护，八柱蛟龙缠尾。斗吐出、寒烟寒雨。昨夜鲸翻坤轴动，卷雕翚②、掷向虚空里。但留得，绛虹住。 五湖③有客扁舟舣④，怕群仙、重游到此，翠旌⑤难驻。手拍阑干呼白鹭，为我殷勤寄语；奈鹭也、惊飞沙渚。星月一天云万壑，览茫茫、宇宙知何处？鼓双楫，浩歌去。
〔注〕 ① 帝：指天帝。 ② 雕翚（huī）：雕饰的飞檐，语本《诗·小雅·斯干》:“如翚斯飞。”朱熹注：“其檐阿华采而轩翔，如翚之飞而矫其翼也。”翚，雉鸟名。 ③ 五湖：太湖别名。 ④ 舣（yǐ）：船靠岸叫舣。 ⑤ 翠旌：本指帝王仪仗，这里借指仙驾。
这首词，从下片“览茫茫、宇宙知何处”句来看，当是作者在宋亡以后漂泊东南时期的作品，和另一首《贺新郎·兵后寓吴》词约略同时。题目中所说的吴江，指吴淞江，它是太湖的一个支流，东入大海。在今吴江县境内，跨江有桥，七十二孔，名长桥，又名垂虹桥，上有垂虹亭，都为北宋时所建，很宏丽。这座桥是由苏州到杭州的必经之路。姜夔有《过垂虹》诗：“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又在《庆宫春》词里说：“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可以想见这座桥附近的风光很美。这首词却是借写垂虹亭来抒发作者宋亡以后无所容身的隐痛，和姜夔的旨趣完全不同。
这首词纯从想象着笔，写出了宋亡前后垂虹桥的变化。开头一句“浪涌孤亭起”，就起得突兀奇谲，显出了垂虹亭的气势。五个字中包含三重意思：江涛翻滚，孤亭翼然，被巨浪腾空涌起。不仅构思奇特，且可以看出词人琢句的艺术功力，和杜甫《送裴二虬作尉永嘉》的“孤屿亭何处，天涯水气中”，差可比肩。苏舜钦也有诗咏垂虹亭云：“长桥跨空古未有，大亭压浪势亦豪。”这样有气势的建筑，词人想象为“是当年、蓬莱顶上，海风飘坠”，点出了垂虹亭来历的非同寻常。蓬莱山，是海上三神山之一，而蓬莱尤为著名，当年秦皇、汉武都曾派遣使臣前往寻访仙人，求长生不老药，可惜都未能找到，但却有亭子飘落到了人间。这就伏下了下片词意。仙山上飘来的亭子，由谁来护持它呢？词人又把他的神思移到天上：“帝遣江神长守护，八柱蛟龙缠尾。斗吐出、寒烟寒雨。”显出了亭子的壮丽外观：八根柱子上有八条蛟龙环绕，腾拏飞跃，并能喷烟吐雨。把桥边江上的自然景色“烟雨”想象为神龙喷吐而成，又是一种奇特的构思。照理，来自仙山、神力所护的亭子当会永保无虞，哪里会想到它也会遭受浩劫：“昨夜鲸翻坤轴动，卷雕翚、掷向虚空里。但留得，绛虹住。”巨鲸翻动了地轴，把亭子上的色彩斑斓的飞檐抛掷到天空，弄得它残破不堪，只把垂虹桥留了下来。这个巨鲸并不是水中怪物，而是人间的巨怪，这里是指蒙元贵族。说“昨夜”，点出摧毁桥亭的事发生才不久，也有突如其来的含意。垂虹亭是否为元兵所毁呢？元兵于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攻宋，这年十二月，平江府（苏州）通判王矩之、都统制王邦杰迎降于常州，元军统帅伯颜进入平江府。他所率领的主力部队正是从垂虹桥上经过进攻临安（浙江杭州）的，很有可能，垂虹亭毁于此时。尽管是浪漫主义的写法，也不至纯属虚构，它曲折地透露出历史真相。垂虹亭的被毁，象征着河山破碎，国家灭亡。
换头“五湖有客扁舟舣”，由写垂虹桥亭转到了写自己的吴江之行。他是从太湖里驾着小舟停靠在垂虹桥边的，目睹亭子残破，不觉悲从中来。照一般的写法，接着是直接抒发自己的感慨，而词里却是别具匠心地写出：“怕群仙、重游到此，翠旌难驻。”两句话里包含了几重意思：垂虹亭本来是建在蓬莱山上的，是群仙的聚会之所；自从飘坠到这里以后，仙人们也曾前来游过；但如果重来，目睹亭子被毁，恐怕他们也无法留驻。借着群仙的难驻，表明了山河改易后，即使是神仙也不再留恋人间。这比直接抒发感慨要委婉得多，深刻得多，也感人得多。“手拍阑干呼白鹭，为我殷勤寄语；奈鹭也、惊飞沙渚。”词人思越奇，而情也越幻，他想使白鹭为群仙报信，向他们恳切说明人间山河已改，劝阻他们不必再来，怎奈白鹭不解人意，惊飞而去。这里把沙洲飞鹭的常见景物，也拉进了神奇境界，与上阕的龙吐烟雨同一机杼。“星月一天云万壑，览茫茫、宇宙知何处？”万重乌云遮蔽了一天星月，四海茫茫，何处是容身之地呢！这是全词中最动情的两句，也是全词的主旨所在。词人的亡国之痛，从这两句里集中地表现出来。从这里可看出他对元朝统治的决绝态度。据有关资料记载，元成宗大德年间，曾有人向元廷推荐他，他不肯出仕，在竹山隐居终老，看来有他的思想基础。从词境方面说，读了这两句，很容易联想起《诗·大雅·桑柔》里所说：“我生不辰，逢天𫢸怒。自西徂东，靡所定处。”这是周朝诗人感时伤乱的作品。在词里，虽未必是有意化用，但他在易代之后，俯仰身世，无所寄寓，遂不觉与古代诗人契合于千载之上。结语“鼓双楫，浩歌去”，也大有屈原《渔父》风味，余音袅袅，闪现出词人遗世独立的高风。这首词造境奇幻，造语凝练，在蒋捷的词作中是很有特色的作品。
（李廷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