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贺新郎
蒋捷
甚矣君狂矣。想胸中、些儿磊磈，酒浇不去。据我看来何所似，一似韩家五鬼。又一似、杨家风子。怪鸟啾啾鸣未了，被天公、捉在樊笼里。这一错，铁难铸。 濯溪雨涨荆溪水。送君归、斩蛟桥外，水光清处。世上恨无楼百尺，装着许多俊气。做弄得、栖栖如此。临别赠言朋友事，有殷勤、六字君听取：节饮食，慎言语。
南宋灭亡前的十几年，以昏庸腐朽的理宗、度宗皇帝为首的统治集团酣歌醉舞，沉湎湖山，玩忽岁月，缓急倒施，贾似道弄权误国，兵虚财溃，南宋王朝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有识之士痛心疾首，或慷慨陈词，希冀朝廷改弦易辙，或运用诗词，讽谕当朝权贵的醉生梦死。蒋捷词中的乡士（同乡）当是愤慨于朝政的腐败，发表了辞情激切的言论，因而得罪当政，被赶出临安府。词人对这位敢于直言、置个人安危于不顾的朋友表示由衷敬佩，设酒为他饯行，并写下了这首充满赞誉与同情的词作。
“甚矣君狂矣”，一开始作者即点出了这位同乡的特点：狂。而且这“狂”不是一般的狂，而是特别的狂，故以一“甚”（过分）字加以形容。这里用的又是一个散文化的句子，为全词定下了一个诙谐的豪放不羁的基调。这位老乡究竟如何狂法呢？词人先写他胸中装满了不平之气（垒块），即使酒浇，也无济于事。《世说新语·任诞》载：“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此处翻用故实，以强调胸中义愤难平，从而揭示出“狂”的思想根源。以下又接连运用两个典故比拟他的“狂”态。一是用韩愈《送穷文》中的“五鬼”（“智穷”——操行坚正，不为圆滑；“学穷”——探微抉幽，能执鬼神机要；“文穷”——怪怪奇奇，不合时宜；“命穷”——心地善良，得利在众人之后；“交穷”——对人推心置腹，而人以我为仇）为喻，一是以五代杨凝式行为纵诞因有“风子”之号的故事为比。前者着重褒扬乡士的刚直、桀骜，赞美他不同凡响的才识，同时又暗示这种性格的不合时宜；后者着重刻画他不识时务（政治黑暗，言论不自由），行为狂纵。一方面是乡士的性格怪诞，言论乖忤，另一方面是当政者的独裁与压迫，二者之间必然发生尖锐的矛盾。双方矛盾斗争的结果是以前者失败而告终。“怪鸟啾啾鸣未了，被天公、捉在樊笼里”，便是这一结局的形象写照，“鸣”声“未了”，即失去了自由，可见压迫之深。对此作者感喟道：“这一错，铁难铸。”错，本指错刀，此处借指错误。错刀本用铁铸成，这里偏说“铁难铸”，是说这个错误简直是个天大的错误。实际上，这是正话反说，与其说是作者的深沉感叹，毋宁说是包含了衷心的赞美。
上阕着重写题中的“以狂得罪”，下阕则转写题中的“饯行”。过片“濯溪”三句点出乡士此行的去处。作者的家乡宜兴是山水明秀之地，有荆溪流经县南注入太湖，濯溪，为荆溪支流。城南有长桥横跨于荆溪之上，相传此处即古代周处为民除害，斩杀江蛟之地，故称“斩蛟桥”。虽然故乡山水宜人，令人可亲，但乡士此次归去并非出于自愿，而是被迫离开京城，因此不免怀有无限怅恨，词人亦为之愤慨不平。“世上恨无楼百尺”三句，即揭露了腐败的南宋王朝不能容纳贤俊，致使有远见卓识的英才落得栖惶不安。其中的“恨”字，实为三句的领字，表现了作者对现实的清醒认识和强烈不满，也流露了对朋友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深切同情。“楼百尺”，即百尺楼，刘备曾对求田问舍的许汜说，“（备）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以表示对他的鄙薄。此处化用这一典故，以百尺楼比作储备贤才之所。歇拍是作者对朋友的临别赠言——请记住我恳切的忠告：还是节制饮食（注意养身），说话谨慎些吧！表面上看，这似乎带有劝朋友明哲保身的意味，但实际上是他们对黑暗政治的讽刺。
这是一首送别的词，但它的意义却远远超过了送别的范围。作者着力刻画乡士的“狂”，这个狂者的形象正是一个忧愁国事、刚直耿介的爱国者的形象；作者所描绘的乡士以狂得罪的悲剧，不仅是个人的悲剧，同时也是时代的悲剧，这一时代悲剧已经在孕育着南宋覆亡的苦果。它给予人们的历史启示是极为深刻的。
送别，本是词中习见的题材，但这首词写送别却独具特色。不用说，它不同于婉约词的缠绵悱恻，就是在相类的豪放词中，它也具有自己的独特风貌。它既不同于张元幹《贺新郎·送胡邦衡赴新州》的悲壮，又不同于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的沉郁。它正话反说，语带调侃，寓钦敬、同情之心于戏谑之内，藏愤激、沉痛之感于嬉笑之中。全词诙谐成趣，却又发人深省。词中运用了大量典故，或翻用，或化用，或借用，除了增加词的谐趣以外，对刻画人物性格起了重要作用，加之作者运用生动的口语加以贯串，更显得挥洒流动，决无獭祭之感。词中用韵亦较宽，“矣”“子”“里”等与“去”“处”“取”等通叶，似不合常规，大约是因方音相近之故。这些地方都体现了词人创作中豪放不羁的特点。
（刘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