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贺新郎
刘过
弹铗西来路。记匆匆、经行数日，几番风雨。梦里寻秋秋不见，秋在平芜远渚。想雁信、家山何处？万里西风吹客鬓，把菱花、自笑人憔悴。留不住，少年去。 男儿事业无凭据。记当年、击筑悲歌，酒酣箕踞。腰下光芒三尺剑，时解挑灯夜语。更忍对、灯花弹泪？唤起杜陵风雨手，写江东、渭北相思句。歌此恨，慰羁旅。
刘过是一位爱国词人，曾上书宰相，痛陈恢复中原方略，但被摒弃不用，自己也屡试不第。因此他浪迹江湖，先是南下东阳、天台、明州，北上无锡、姑苏、金陵；后又从金陵溯江西上，经采石、池州、九江、武昌，直至当时南宋前线重镇襄阳。他登岘山，遥望中原，常常慷慨悲歌，泣下沾襟。这首《贺新郎》大约写于此次西行途中。
开头三句径写数日“西来”途中的情景。而这三句以至全篇的重心就在“弹铗”二字。这里用《战国策·齐策》冯谖的故事：说自己的愁苦“西来”，是由于没有受到重用，因此四处漂泊。“大抵起句便见所咏之意，不可泛入闲事，方入主意”（沈义父《乐府指迷》）。此词的开头正是如此。他把自己壮志难酬、怀才不遇的“意”，借冯谖弹铗的故事，明白表示出来，而且直贯全篇。
“梦里寻秋”的“秋”，不只是指季节，还别有所指。人们常用春象征某种美好的事物，以伤春来叹息岁月如逝水，华年不再；或伤国势陵夷，山河破碎。这里，词人不说“春”而说“秋”，而且要“梦里寻秋”，隐含着两层意思，一是“国脉微如缕”（刘克庄词句），已到姹紫嫣红凋落的时候；二是寻而不得，以致成梦。那么梦里呢，也仍是“秋不见”。接着却是一句自相矛盾的话：“秋在平芜远渚。”“平芜”，芳草连天，一望无边；“远渚”，沙洲远水，更是不可见。陈亮曾用“芳菲世界”比喻沦陷了的北方大好山河，“平芜远渚”正与之相仿佛。这两句暗示词人对国事的关怀，虽日里、夜里、梦里都在追求，结果却是可望而不可得。
“想雁信、家山何处”，希望鸿雁作使传递书信，可是家乡遥远，音信全无。念国思家，在这首词中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句也正如“雁不到，书成谁与”（张元幹《贺新郎》），表明家乡遥远。国事既不可问，家乡又音信杳然，于是引起下面的无限感慨：
“万里西风吹客鬓，把菱花、自笑人憔悴。留不住，少年去”。异乡作客，本已堪悲，何况又值万木萧疏、万里金风的秋天，它和“万里悲秋常作客”（杜甫诗句）一样，映现出作者无法排解的忧伤。对镜自照，两鬓生斑，人已垂垂老矣，美好的时光已经匆匆地过去了。“自笑人憔悴”，感慨极深。“放浪荆楚，客食诸侯间”（岳珂《桯史》）的刘过，本来是较达观的。这次西游，他不仅登临了名山胜迹，而且还特别凭吊了虞允文大败金兵的采石，周瑜破曹的赤壁，边防重镇的襄阳和岘山的堕泪碑。许多年以后，他还一直怀念着“楚王城里，知几度经过，摩挲故宫柳瘿”、“乾坤谁望，六百里路中原，空老尽英雄，肠断剑锋冷”（《西吴曲·怀襄阳》）。由此，可见他虽在落魄漫游中，也是怀着豪情壮志的。这几句是词人怀才不遇的感慨，萧瑟中暗含着悲愤，从“自笑”两字中隐隐地透露了出来。
“男儿事业无凭据”，从结构说和上阕的首句一样，是自我抒怀的一个关键句。男儿志在四方，但平生事业却尚无着落。“记当年、击筑悲歌，酒酣箕踞”，用《史记·刺客列传》“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事，以坚决抗秦的英雄荆轲、高渐离比况自己和朋友，情投意合，豪放不羁。并用阮籍在大将军司马昭的宴会上“箕踞啸歌，酣放自若”（见《世说新语·简傲》），表示自己的不拘礼法、不可一世之概。“记当年”，说明这是过去的事情了。刘过是一个好饮酒、喜谈兵、睥睨今古、傲视一世、具有诗情将略和才气超然的人。他不仅“奏赋明光，上书北阙”（《念奴娇》），而且曾想弃文就武，投笔从戎，但却始终没有得到统治者的重用，而“不斩楼兰心不平”的壮志，也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回顾当年，这感慨是十分沉痛的。
“腰下光芒三尺剑，时解挑灯夜语；更忍对灯花弹泪？”尽管一事无成，功名事业尽付东流，可是自己仍是壮志未衰，时时与朋友夜里挑灯看剑，连床夜语，又岂忍对灯花弹泪？
最后四句呼应开头的“弹铗西来路”，由对国事的感慨转入个人身世的飘零。“唤起”两句指杜甫怀念李白的诗句。杜甫在长安城（今陕西西安市）东南的杜陵附近地区住过，自称杜陵野客、杜陵布衣。他有《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又《春日怀李白》诗：“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结句点出写此词以泄心中愁苦，聊作羁旅中的安慰。
这首词由首至尾，径直抒情，倾吐出词人“西来”路上的感受。“词之言情，贵得其真”（沈祥龙语），可说正是此词的主要特色。从煞尾看，词很像是写给一位朋友，倾吐自己郁郁衷怀的。对于像杜甫和李白那样“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真挚朋友，不必隐瞒自己的感情，所以写来如水银泻地，挥洒无余。其次，此词数用典故，但都能恰到好处：“弹铗西来路”，像随手拾取，却包容了那么丰厚的内容，非复叙事，直是抒情了；用“击筑悲歌”、“酒酣箕踞”写豪情与友谊，风貌毕现；用杜甫诗句抒发羁旅况味，也情思隽永，妥帖自然，切合此刻自身的情怀。刘熙载称刘过的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艺概》），陶宗仪称他的词“赡逸有思致”（《辍耕录》）。从这首词中，也是可以看出来的。
（艾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