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念奴娇
家铉翁
南来数骑，问征尘、正是江头风恶。耿耿孤忠磨不尽，唯有老天知得。短棹浮淮，轻毡渡汉，回首觚棱泣。缄书欲上，惊传天外清跸。 路人指示荒台，昔汉家使者，曾留行迹。我节君袍雪样明，俯仰都无愧色。送子先归，慈颜未老，三径有余乐。逢人问我，为说肝肠如昨。
宋恭宗德祐二年（1276）正月，南宋国都临安被元军攻破，南宋朝廷被迫投降，并派出祈请使、奉表献玺纳土官、掌管礼物官、掌仪官等三百余人以及扛抬礼物将兵三千余人，赴元祈请有关事宜。家铉翁以参知政事的身份，充祈请使，二月初九日，在元兵监督下启程北上，闰三月初十，至大都（今北京）；四月十二日，转赴上都（故址在今内蒙古正蓝旗东）。从此羁留北方，直到至元三十一年（1294），才以八十二岁的高龄放归。
这首词是家铉翁羁留北方送陈正言（南宋官员，盖亦赴北者）南归时所作。起二句写作者对南方形势的关心，故遇南来者，即询问消息。但询得的结果，却是“江头风恶”，即形势不好。家铉翁北赴之后，南宋流亡小朝廷还在坚持斗争，南方人民的反元斗争，仍此起彼伏，后来都被元军镇压下去。这里，作者关心的，可能就是这种斗争形势。“耿耿”两句，是写作者（也可能包括陈正言在内）的孤忠与气节。“磨不尽”三字，自然是指耿耿孤忠坚如磐石，但也包含了他在北方所受的各种磨难。磨难愈重，其志愈坚，作者的精神品质由此可见。但以其身在北地，远离故国，其孤忠不为人知，故云“唯有老天知得”。“短棹”五句，则转入对丙子（1276）之难的回忆。这最惨痛的一幕，使作者刻骨镂心，终生难忘。“短棹浮淮，轻毡渡汉”，是写元军南下。王粲、曹丕都有《浮淮赋》，都是写战争的。元军渡淮，揭开了亡宋战争的序幕；而元军（元人戴毡笠，故这里以“轻毡”称之）渡汉水，则直接导致了临安的陷落。元军在襄樊战役之后，立即潜兵入汉水，水陆并进，与渡淮元军相策应，势如破竹，遂于德祐二年正月，兵至临安城下。“回首觚棱泣”是写作者在北赴途中望京城宫阙而痛哭。“觚棱”，即觚稜，本指殿堂屋角上的瓦脊形状，杜牧《杜秋娘》诗有“觚稜拂斗极，回首尚迟迟”句，这里代指宫阙。家铉翁作为祈请使之一，登舟北赴时，宋帝后尚未出降。但他刚至大都，还没来得及向南宋朝廷报告祈请情况，三宫被掳北迁的惨剧就发生了。词中“缄书欲上，惊传天外清跸”，即指这一历史事件。“清跸”，指皇帝出行时，清道戒严，这里指宋三宫北迁。事变大而迅速，故加“惊”字。大都、临安相距三千余里，故云“天外”。以上这五句，写事变接踵而至，连用“短棹”“轻毡”“回首”“欲上”“惊传”等语词，语急气促，有倏忽千里之势，作者在回忆这段历史事件时心头的压抑、悲怆之情，亦如在目前。下片转写羁留北方所受的磨难，及其磨而不磷的忠节。“路人”五句，写作者引苏武自喻。“昔汉家使者”，指苏武，由“路人指示荒台”句看，苏武“曾留行迹”的“荒台”，正在作者眼前。所以，“曾留行迹”，既是写苏武的经历，同时也是写作者自己的行踪，作者与苏武的遭遇正是一样的。这是一个很好的“兼笔”。“我节”两句，是将自己与苏武并提。苏武持节漠北，坚贞不屈，而作者也同样是“我节君袍雪样明”。家铉翁的北赴上都，是奉了南宋王朝的使命的，也是持“节”而行。他始终没有倒节投降。“君袍”，这里是指南宋的服装，他至上都之后，不变服色，而且得到了元朝皇帝的批准（《钱塘遗事》卷九《丙子北狩》记有元皇帝“不要改变服色，只依宋朝甚好”的话，这是宋使“日记官”的当场记录）。家铉翁身处绝域，不倒节，不易服，贞如冰雪，故云“雪样明”；其心迹行事，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国家和人民，正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孟子·尽心上》），所以说“俯仰都无愧色”。他另有一首《和归去来辞》，序中说“余羁留北方十有一年矣，……咽毡雪以自励，视箪瓢而何忧”，可与本词参读。结处“送子”五句，是送别陈正言的话，意思有两层，一是趁您堂上“慈颜未老”，正可归去承欢，并享三径余乐。“三径”，即指隐居故园，是用蒋诩故事。西汉末，王莽专权，兖州刺史蒋诩辞官归里，院中辟有三径，只与求仲、羊仲往来（见晋赵岐《三辅决录·逃名》）。二是表示自己不易其节。这层意思是通过如何回答故人询问的形式来表现的，寓忠肝义胆于婉曲的言辞之中，读之更觉悲壮动人。从家铉翁的《则堂集》看，大约凡友朋回南，他送别时总要表达这番心情。如他送朱信叔赴长安省幕时，也这样说：“我家正住岷峨下，定有乡人故老诹（询问）衰踪。为言仗节瀛海上，齿发衰谢气如虹！”故国不存，而乡人故老仍在，自己的这种节概，就算是对故老乡亲的一种安慰吧！
此词上片虽从眼前落笔，但主要还是写对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的回忆，多用赋笔。下片则重在抒写自己的心迹节概。在绝域之中送别具有同样遭遇的友人回到也同样为自己所朝思暮想的地方，最容易动感情。而作者却把这种场合当成了淬励忠节的炉火，一腔烈火，自励，励人，其忠节气概，直可感天地而泣鬼神。这种词，自非一般送别词所可比拟。至今读之，犹觉内蕴一种坚如磐石的沉稳和不可征服的崛强力量，不禁为之掩泣，为之奋勉。
（邱鸣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