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蝶恋花
赵令畤
庭院黄昏春雨霁。一缕深心，百种成牵系。青翼蓦然来报喜，鱼笺微谕相容意。 待月西厢人不寐。帘影摇光，朱户犹慵闭。花动拂墙红萼坠，分明疑是情人至。
词体由于言情特性的限制，很少用来叙写故事。至苏轼门下，始有秦观、晁补之、毛滂用《调笑转踏》描写莺莺、西施、宋玉等人的故事，但都是一首咏一人物，情节未得展开，形象难能丰满。到了赵令畤手中，则以十二首《商调蝶恋花》组成一套鼓子词，把莺莺张生相悦相恋的故事，曲曲传出，收到了前所未有的艺术效果。这种形式是词中联章体的发展，为金元诸宫调套曲的先声。
这套《蝶恋花》鼓子词是根据唐人元稹《会真记》改编的，各首之间夹以一段散文，散文采自《会真记》而略加改变，犹似今天曲艺中的说白；词则出自赵令畤的创作，类似曲艺中的唱词。首段散文之后有“奉劳歌伴，先定格调，后听芜词”的关照，以后各段（末段除外）皆有“奉劳歌伴，再和前声”两句惯语，可见是由一人以散文形式讲故事，而由另外的歌伴演唱曲子。全篇开端有一段类似序言的散文（一般称作致语，实际上是开场白），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作者的意图：“夫传奇者，唐元微之所述也。以不载于本集而出于小说，或疑其非是。今观其词，自非大手笔孰能与于此。至今士大夫极谈幽玄，访奇述异，无不举此以为美话。至于倡优女子，皆能调说大略。惜乎不被之以音律，故不能播之声乐，形之管弦。好事君子极饮肆欢之际，愿欲一听其说，或举其末而忘其本，或纪其略而不及终其篇，此吾曹之所共恨者也。今于暇日，详观其文，略其烦亵，分之为十章。每章之下，属之以词。或全摭其文，或止取其意。又别为一曲，载之传前，先叙前篇之义。调曰《商调》，曲名《蝶恋花》，句句言情，篇篇见意。……”揆其大意，乃是为了把《会真记》“被之声乐，形之管弦”，以便教坊或瓦子的艺人演唱。这种形式显然是在《调笑转踏》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词体难以具体地描述故事情节，故分割原来《会真记》中的文字以穿插其间。这样，分述故事的十篇加上首篇总括与末篇尾声，总共十二篇连在一起，便能有情有节，有本有末，表达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里选录的是其中的第四首。它的规定情境是：“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生接到莺莺约他幽会的这幅彩笺，喜不自胜。作者以这首《蝶恋花》抒写张生的心曲。但是起调比较低缓，上片三句仍写独处孤馆的相思。这时天已黄昏，春雨初霁，庭院里一派迷茫，十分清冷。“庭院黄昏春雨霁”七字，把当时的环境非常集中地勾画出来。它好似舞台上的布景，一下子把读者的情绪引入词境。“一缕深心，百种成牵系”，是写主人公接到彩笺以前的相思之情。在这里，词人极善于炼字炼意。“一缕”化为“百种”，不但对仗工整，而且表明思绪之繁。“心”而曰“深”，用来形容主人公对所爱者的一往深情，非常准确。“百种成牵系”，说明无往而不思念所爱之人。以上三句从景写到情，都是“抑”，为后面的“扬”作了铺垫。至“青翼”一句，感情便突然扬起，于是抑扬起伏，构成了美妙的节奏。“青翼”即青鸾，传说中西王母的使者，这里借喻红娘。红娘递来彩笺，彩笺上题着约他幽会的诗句。他接到这一喜讯，一天愁绪蓦然消失。这时的情绪，可以用王实甫《西厢记》杂剧第三本第二折相印证：“〔红云〕你解与我听咱。〔末云〕‘待月西厢下’，着我月上来。‘迎风户半开’，他开门待我。‘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着我跳过墙来。〔红笑云〕他着你跳过墙来！你做下来，端的有此说么？〔末云〕俺是个猜诗谜的社家，风流隋何，浪子陆贾！”相比起来，剧情显豁，词意则含蓄，它只是说“鱼笺微谕相容意”。《会真记》原文也是“张亦微喻其旨”。既是“微谕”，就要仔细揣摩，把会意之处藏在背后，不能如戏曲说白那样敞开地写，体制不同之故也。
词的下片，似转而刻画莺莺，从“待月西厢下”四句化出，也可能是张生看了诗句后想象的情境。那时候，莺莺在西厢中悄悄地等待月儿上升。须臾，月到中天，水一般的清辉洒在门口的帘子上，摇摇漾漾。她敞着门儿，心里也像这帘上的月光，摇曳不定。“帘影”二句，可称绝妙好词。前人写帘幕，多着重于静态。如张泌《南歌子》:“高卷水精帘额衬斜阳。”欧阳修《蝶恋花》:“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写静态，往往借以反映人事的间阻，表现孤栖的寂寞。这里写动态，则象征主人公心境的不安，表现期待的热切。一会儿竹帘间浮现几缕月光，似乎透露出一线希望；一会儿月影被云层遮住，好像希望又随之幻灭。这种以景色变化烘托情绪变化的手法，有如心画心声，极富于感染力量。“朱户”一句紧承前意，妙在“犹慵闭”三字。莺莺久等张生不来，想把半开的门儿关上，但又懒得去关。着一“犹”字，把那种既想关门又不遽然关门的神态，刻画得栩栩如生，简直呼之欲出。
如果说，前面三句也是“抑”的话，那么结尾二句，自然便是“扬”。正值女主人公犹疑之际，忽然看到花枝摇动，花瓣儿纷纷飘落。她所期待的张生来了，词情突然扬起。此句也是从《会真记》的《明月三五夜》诗中来，然而缀以“红萼坠”三字，便加强了动态感，因而更富于审美价值。红萼是被风吹下，还是被人碰落，这里并未点明，直到下句，才把它足成：“分明疑是情人至”。原来是张生来到了。“分明”与“疑是”似乎相矛盾，其实这是转折，一会儿觉得真真切切，一会儿又疑疑惑惑，词情一波三折，摇漾生姿，言有尽而意无穷，颇为耐人寻味。
同秦观《调笑令·莺莺》一曲相比，此词摆脱了叙事成分，洋溢着抒情色彩，保持了词的本色，语言也较凝练，意境也较完整。我们还可以当它是人物的抒情独唱，已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王实甫《西厢记》杂剧前进了一步。
（徐培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