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蝶恋花
王诜
小雨初晴回晚照。金翠楼台，倒影芙蓉沼。杨柳垂垂风袅袅，嫩荷无数青钿小。 似此园林无限好。流落归来，到了心情少。坐到黄昏人悄悄，更应添得朱颜老。
北宋文化宛如灿烂星汉。若把东坡及其友人比作一星群，则王诜为其中之一曜。诜字晋卿，开国功臣之后裔，神宗熙宁二年（1069）娶英宗女蜀国公主，为驸马都尉。诜是著名画家，学李成水墨法，风格清润，“落笔思致，到古人超逸处”（《宣和画谱》）。又学李思训金碧法，作着色山水，“不古不今，自成一家”（《画鉴》）。沟通水墨与金碧，在中国画史上遂开创一新局面。诜兼擅诗词书画，与东坡情好交密。“风流文采磨不尽，水墨自与诗争妍”，是东坡对其诗画的赞美。“清丽幽远，工在江南诸贤季孟之间”，是山谷对其词作的评价。这首《蝶恋花》，即其词作之一。
此词手卷真迹流传至今，《式古堂书画汇考》著录为“王晋卿颍昌湖上诗蝶恋花词卷”。此词之背景，实关涉一大公案。神宗元丰二年（1079），东坡以讥讽新法之罪名被逮下狱，王诜受牵连致遭重谴。罪名是“留轼讥讽文字及上书奏事不实”, “（轼）作诗赋及诸般文字送王诜等，致有镂刻印行”（《乌台诗案》）。元丰三年，诜贬均州（湖北丹江口市）。元丰七年（1084），转置颍州（安徽阜阳）。哲宗元祐元年（1086），始得召还。此词即作于元祐元年。手卷首云：“余前年恩移清颍，道出许昌，前途小阻，留西湖之别馆者几一月。”可证。颍昌即许昌，颍昌湖上诗作于元丰七年，手卷则写于元祐元年，《蝶恋花》词亦作于本年。经历了七年贬谪，词人回到汴京，妻子早已病故，自己也垂垂老矣。此词正是其当时心境之写照。
“小雨初晴回晚照。”起笔实在富于象征意味。雨后初晴，夕阳返照的景象，与久遭迁谪始得召还的人生，多么相似呵。终见天晴固然可喜，可是夕阳黄昏，亦复可悲。这亦喜亦悲之情，全融于这初晴晚照之中。但就词面以观之，起句之基调还是明快的。“金翠楼台，倒影芙蓉沼。”接上来二句更可玩味。楼台本已巍峨壮观，叠下金翠二字状之，气象更加富丽堂皇。《宣和画谱》称王诜“风流蕴藉，真有王谢家风气”，此词亦有以见之。此金碧辉煌之楼台，沐浴于晚照霞辉之中，其倒影又映现于荷池之水面，楼台本身与其倒影，遂构为一亦实亦幻之庄严景观。由此二句，足见这位金碧山水画家所作之词，亦复深具其画理，可谓词中有画。“杨柳垂垂风袅袅。”词人更以如画之笔，渲染出池塘上一片春色。杨柳垂垂，原是静态；风袅袅，则化静态为动态，姿态具动静相生之妙。袅袅二字极美。读者试看其手迹，此二字真是姿媚无限，笔意之美，与词情相得益彰。“嫩荷无数青钿小。”歇拍承上文芙蓉沼而来。时值春天，初出水面之嫩荷，宛如无数青钿。触目春意盎然，词人之心，宜乎为之得到一份抚慰，获致一份生机了。
“似此园林无限好。”过片将上片所写作一绾结。园林如此富丽，春色复如此迷人，确乎可说无限之好。应知此园林非指别处，就在这位驸马之府邸。王诜词中曾一再对之加以描绘。中国艺术史上“伟大的西园会”（林语堂《苏东坡传》），即举行于此。（这一盛会凡十六人，包括王诜、东坡兄弟、苏门四学士、米芾、李公麟等，见公麟《西园雅集图》。）句首“似此”二字，颇可玩味。下此二字，实已暗将此美好之园林与自己之间推开一段距离。“流落归来，到了心情少。”流落二字，写尽七年的迁谪生涯，所包蕴的无穷辛酸，又岂是归来二字所可去之以尽。重到了旧时园林，已物是人非，经此重谴，词人临老，妻子下世，园林纵好，可是，哪还有当年朝夕乐于斯的心情呢？韵脚之“少”字，极含婉，极厚重，试看手迹，何其用力！词情至此，由极写富丽之景一变而为极写悲哀之情，真有一落千丈之势。“坐到黄昏人悄悄。”黄昏遥承起句晚照而来，使全幅词有绾合圆满之美。更重要的，还在于以时间之绵延，增加意境之深度。坐到黄昏，极言其凄寂况味。人悄悄，倍增孤身一人之哀。“更应添得朱颜老。”如果说上句尚是返观自己处身于此园林之情境，则结句已纯为返观自己一身之省察，词情更为内向，悲感尤为深沉。园林依旧，朱颜已改，人生到此，复何可言。全词结穴于苍茫暮色与人之垂垂老矣，一结悲徊无已。
以乐景写哀感，倍增其哀，是此词特色之一。初晴晚照，金翠楼台，杨柳袅袅，嫩荷无数，皆可喜之景，亦皆可慰人心。然而词人对之只是“心情少”而已，决不能乐，则其悲哀之牢不可破可知。而写景设色愈富丽，则愈反衬出其伤心怀抱之黯淡。全幅词情一气呵成，中间仍具一大跌宕、大顿挫，笔势变化有力，是此词又一特色。上片至过片，皆写乐景，读来初不觉其为哀感，至流落句以下到篇终，乃一变而陡转为写哀感，转折极大，极为有力。抒情结构的巨大转折，与情景之间的强烈反衬，都是表现主题的重要艺术手段，足可玩味。苏轼《与子由论书》诗云：“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此词以“华严境界”（借用康有为评小山词语）衬伤心怀抱，以婉约之笔寓硬转之势，正是具有东坡所论之一种特美。尤妙者，此词手卷之墨迹亦具同一特美。真迹既在，自可兼赏其书法美。纵观其墨迹，挺秀清润，风韵动人。元赵肃称“其书遒劲，一点一画，自有晋人风度”, “虽放纵不羁，而轨度不失，信哉神品也”。明王洪称其“波澜洄婉，气象潇潇”，清曹溶称其“豪落之气，跃跃于行墨间”。其书法亦有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之美。作为一位兼擅诗词书画的艺术家，王诜此词文学书法之特征，竟是如此和谐一致，合为完璧。此词此帖，堪称宋代艺术之瑰宝。
（邓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