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沁园春
元好问
再见新正，去岁逐贫，今年逐穷。算公田二顷，谁如元亮；吴牛十角，未比龟蒙。面目堪憎，语言无味，五鬼行来此病同。齑盐里，似扬雄寂寞，韩愈龙钟。 何人炮凤烹龙，且莫笑先生饭甑空。便看来朝镜，都无勋业；拈将诗笔，犹有神通。花柳横陈，江山呈露，尽入经营惨淡中。闲身在，看薄批明月，细切清风。
元好问于金亡后摆脱政治，过起遗民生活，立志著述。除搜集资料准备编写金史外，还汇辑金人诗词编成《中州集》十卷附乐府词一卷。其自作诗，反映现实生活，沉挚悲凉，与杜甫诗风一脉相承；所为词，《金史》本传称“揄扬新声以写恩怨者又数百篇”。这首《沁园春》，借除夕之夜的冷落，抒发其政治失意后专心致意于文学创作的情怀。用精神生活的富赡来抵消物质生活的贫寒和政治生活的困窘。写“贫”和“穷”，全用故事，写自己的文学生涯则化用前人诗句以抒胸臆，两阕之间，珠联璧合，构思精巧。
“再见新正，去岁逐贫，今年逐穷。”开门见山，平中见巧。一个“再”字，不仅带出了下文的“去岁”和“今年”，也带出了“逐贫”和“逐穷”。扬雄有《逐贫赋》，韩愈有《送穷文》，此概括其意。在古代，“贫”指经济拮据，“穷”乃政治失意。此处互文见义，兼而有之：去岁逐贫逐穷，今年依旧逐贫逐穷，见其失意时间之长，贫寒岁月之久。两“逐”字连用，又造成行文上的紧凑感。这个开头，为下文的展开总揽一笔。
“算公田二顷，谁如元亮；吴牛十角，未比龟蒙。”元亮，即陶潜，晋代著名诗人。其所作《五柳先生传》自言“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可见其贫。但他为彭泽令时，还有公田二顷，其中一顷五十亩种秫，以便酿酒；又五十亩种秔，作为口粮（见《晋书》本传）。晚唐著名诗人陆龟蒙，他也是一位因“囷仓无斗升蓄积”而常忍饥挨饿，不得不“躬负畚锸”参加劳动的贫士。但陆龟蒙在《甫里先生传》中，自谓“有牛不减四十蹄”，则知这里的“吴牛十角”为助耕种的水牛。《世说新语·言语》刘孝标注：“今之水牛，唯生江淮间，故谓之吴牛。”元好问在“公田二顷”之后加“谁如”二字，在“吴牛十角”之后加“未比”二字，说明自己的贫有甚于陶渊明和陆龟蒙，用寻常字眼来深化词的含义。
“面目堪憎，语言无味，五鬼行来此病同。”韩愈《送穷文》说智穷、学穷、文穷、命穷和交穷为“五鬼”, “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 “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元好问借韩愈的语言，形象地刻画了贫寒失志者的窘态，借他人之陈言，抒自己胸中的积愤。
“齑盐里，似扬雄寂寞，韩愈龙钟。”扬雄是西汉末年人。哀帝时，丁、傅、董贤等擅权，依附他们的人多起家发迹，而扬雄正埋头写他的《太玄经》，淡泊自守。有人嘲笑他，因作《解嘲》以明志，其中有“爰清爰静，游神之廷；惟寂惟寞，守德之宅”等语。韩愈于贞元末年贬窜南荒，五六年间投闲置散，自称“跋前踬后，动辄得咎”, “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光秃）齿豁，也是一副龙钟失意之态。齑乃细切的咸菜。韩愈的《送穷文》中有“太学四年，朝齑暮盐”的话，是说终日以咸菜下饭，生活清苦，元好问说他也过着这样的生活。这几句的好处，全在一个“似”字。“似”字与上文的“谁如”“未比”相映带，把经济上的贫穷和政治上的失意联在一起，承接着开头的“逐贫”“逐穷”。上面说己之贫，境况不如犹有薄产的两位古人；此处言己之穷，遭际又正似失意狼狈的两位古人，两者相反相成，构成了行文的紧密性和内容上的深刻性。
上片引古事以抒怀，下片则述现实以寄慨。“何人炮凤烹龙”，宕开一笔，从他人落墨，似乎是节外生枝，其实，正是用新春佳节富贵人家炮凤烹龙，堆盘满案，来衬出“先生饭甑空”的凄凉况味，“炮凤烹龙”语出于李贺《将进酒》“烹龙炮凤玉脂泣”; “甑空”暗用东汉范丹贫居绝粮，“甑中生尘”的典故，表明先生的贫寒。但是“莫笑”！先生的物质生活和社会地位虽贫且穷，精神生活却是极为丰富的。“便看来朝镜，都无勋业；拈将诗笔，犹有神通。”“便”字领起两组四句：第一组化用杜甫《江上》诗“勋业频看镜”句，是陪笔；第二组用苏轼出御史台狱后诗句“试拈诗笔已如神”，是主意。下文进一步铺写他“诗笔如神”的种种：“花柳横陈，江山呈露，尽入经营惨淡中。”“花柳”两句暗用杜甫《后游》诗“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说他的诗篇内容，尽多美景；“尽入”一句用杜甫《丹青引》“意匠惨淡经营中”，说他的创作态度，极用苦心。这几句就贫富之间，“有”“无”之事，随宜抑扬，极占身份。最后再就富贵家“炮凤烹龙”之事，再申抗衡之意：“闲身在，看薄批明月，细切清风。”苏轼早就说过：“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东坡志林·临皋闲题》）况且它本就“不用一钱买”的，贫而闲，正可占尽风流。取眼前“风月”批而抹之（薄切为批，细切为抹），做成肴馔。富家娱客，炮凤烹龙；贫家娱客，抹月批风，未必不敌，且尤胜之。苏轼又说过：“清风初号地籁，明月自写天容。贫家何以娱客，但知抹月批风。”（《和何长官六言》）元词正是用此。
元好问这首词，叹“贫”夸“富”，牢骚满纸；用典用事，隽语盈篇。《沁园春》格局本宜于铺陈，调性也适于谐谑。以此调写此心，可谓“得其所哉”。
（汤贵仁 陈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