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沁园春
刘克庄
一卷《阴符》，二石硬弓，百斤宝刀。更玉花骢喷，鸣鞭电抹；乌丝阑展，醉墨龙跳。牛角书生，虬须豪客，谈笑皆堪折简招。依稀记，曾请缨系粤，草檄征辽。 当年目视云霄，谁信道、凄凉今折腰。怅燕然未勒，南归草草；长安不见，北望迢迢。老去胸中，有些磊块，歌罢犹须着酒浇。休休也，但帽边鬓改，镜里颜凋。
刘克庄是南宋著名词人，但他不以词人自域。在他的词中，每每把自己写成忠肝烈胆的英雄、慷慨悲歌的壮士。读其词，常有英风拂拂、摄人魂魄之感。近人俞陛云就曾评价这首词说：“笔锋犀利，若并刀剪水；音节高亢，若霜夜鸣笳。临风高咏，千载下如闻叹息声也。”（《宋词选释》）确是说出了绝大多数读者的感受。
此词未审作于何时。九华，山名，据《乾隆兴化府莆田县志》卷一记载，山在莆田城北五里，当是叶贤良居处，则与作者为同里人。安徽青阳亦有九华山，似非此词所指。叶贤良，名字、事迹均不详。贤良，制科名，全称为“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叶氏当中此科，故称之。此处以词作答，系自抒怀抱，内容与《满江红·夜雨凉甚忽动从戎之兴》《沁园春·梦孚若》诸篇大致相似。上片写少年意气，下片写老年悲慨，是豪放词中的佳作。
起首三句，描写自己年少时精通韬略，武艺高强。《阴符》，兵书名，相传为太公所著。战国时苏秦说秦惠王不用，退而诵太公《阴符》，期年揣摩成，遂以合从说六国，大破秦国。“二石硬弓”，语本《旧唐书·张弘靖传》。二石，相当于现在二百四十斤，这是极言弓之硬，从而极写少年武艺高强。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组三个偶句，第一个字连用了“一”、“二”、“百”三个数词，因此读起来如泉喷涌，咄咄逼人。接着以去声“更”字领格，统领四个偶句，对仗工整，节奏明快，也表现了一股激壮的声情。从文字所表达的内容来看，主人公身骑玉花骢（又名菊花青，是一种良马），马嘴里不住喷着粗气；手挥马鞭，鞭梢上发出响声。一个英武豪迈的形象，呼之欲出。可是此人不仅能武，亦且善文，在“乌丝”二句中可以看出。李肇《国史补》卷下曰：“又宋、亳间，有织成界道绢素，谓之乌丝阑。”这里说“乌丝阑展，醉墨龙跳”，是形容主人公展开绢素，任意挥毫。“龙跳”二字，极言其书法夭矫有力，有如蛟龙跳跃。那种气势同他在《满江红》（金甲琱弓）中所写的“磨盾鼻，一挥千纸，龙蛇犹湿”，不相上下。“牛角”三句同前面四句一样，也是兼文武而言之。《旧唐书·李密传》谓李密少时，曾将《汉书》一帙挂于牛角，一手提牛靷，一手翻卷书读之。“虬须豪客”是唐人小说《虬髯客传》中的人物，性格豪爽而有才略。这里借喻所与交游者若非饱读诗书之士，便是行侠仗义之人。“谈笑皆堪折简招”，把他们的从游关系，写得那么随便，那么热烈而又亲切。在九个四言偶句之后，突然出现这一平仄协调的七言句，便显得音律和谐，语调从容，从而反映了主人公的气度不是一个惯于弄枪使棒的武夫，而是一个带有儒将风采的英雄。歇拍三句略一转折，歌颂他怀有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请缨”，语本《汉书·终军传》:“（终）军自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请缨系粤，草檄征辽”，言其矢志报国，立功塞外。在南宋备受北方民族压迫之际，这样雄壮的口号，真有一股振聋发聩、警动人心的力量。从语言上看，又恢复了四言格局，益以用典，于庄重之中饶有豪迈的气概。
整个上片，从尚文习武、谈笑交游和建功立业等方面，塑造了作者理想中的人物，实际上正是词人的自我形象。这样的形象，我们在稼轩词和剑南词中也可看到，气魄之豪迈，感情之壮烈，或相仿佛；然就其侧面之多、形象之完整而言，此词容或过之。词的过片，先以一语扫却过去，随即描写现在。对上片而言，是紧承“依稀记”的脉络；对下片而言，有“扫处还生”之妙。“当年目视云霄”一句，表现了傲岸不羁的性格。“谁信道、凄凉今折腰”，慷慨悲怆，如闻叹息。“折腰”，反用陶渊明为彭泽令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事，指今日之不得志。上句回忆当年，下句慨叹今日，给人以强烈的对比感。后一句的前面冠以“谁信道”三字，更加强了愤懑不平的感情色彩。如果说前面格调基本上是高亢激昂的话，那么词情至此，便以苍凉深沉的笔调抒写老去无成、英雄末路的悲慨。前后对照，形象何其鲜明！
“怅燕然未勒”四句，在语言结构、音韵平仄方面，和上片“更玉花骢喷”四句完全一样。其中用了两个典故：一是《后汉书·窦宪传》所写的窦宪登燕然山（即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杭爱山），刻石纪功而还；二是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所写的“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表达了词人功名未就、报国无门的怅恨。“老去”三句，也用了一典。《世说新语·任诞篇》云：“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垒块，一作磊块，俱谓胸中郁结不平之气。按词人为建阳令时，尝有诗咏落梅云：“东君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谗者笺其诗以示柄臣，由此病废十载。词人不满，又有《病后访梅绝句》云：“梦得因桃却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也被梅花累十年。”他还有一首《满江红》云：“生怕客谈榆塞事，且教儿诵《花间集》。”可见其胸中积有多少垒块，多少不平与愤懑。这一切无处发泄，便对酒狂歌，以酒浇愁。结尾三句全从上面的“老”字生发，用的却是形象化的语言。“休休也”，语本司空图《耐辱居士歌》:“休休休，莫莫莫。”辛弃疾失意退居铅山之鹅湖时，曾赋《鹧鸪天》云：“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刘克庄在《沁园春·三和》中也写过：“休休也，免王良友笑，屑往来忙。”这两首《沁园春》写的是一样情绪，而这里却格外感人，因为“帽边鬓改，镜里颜凋”两句，更富于形象性，图貌写情，昭然如见。这是一个华发苍颜的形象，一个胸中有无限垒块的形象，一个老去未忘报国的形象。
总之，词之上片，出之以壮语，慷慨而多气；词之下片，苍凉郁勃，深邃而含悲。贯串其中的是豪迈的情操，高亢的格调。唯用典较多，对一般读者，似难理解。宋人张炎云：“词用事最难，要体认着题，融化不涩。”（《词源》卷下）以之衡量此词，则完全符合标准。词中用了十多个典故，不仅切合题旨，而且融会贯通，不沾滞，不板涩，使有限的篇幅容纳了更多的内容。若熟悉这些典故，可以更广阔地驰骋想象的翅膀。后村词的这一特点，我们须辩证地对待。
（徐培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