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沁园春
刘过
一剑横空，飞过洞庭，又为此来。有汝阳琎者①，唱名殿陛②；玉川公子③，开宴尊罍。四举无成，十年不调，大宋神仙刘秀才。如何好？将百千万事，付两三杯。 未尝戚戚于怀。问自古英雄安在哉？任钱塘江④上，潮生潮落；姑苏台⑤畔，花谢花开。盗号书生，强名举子，未老雪从头上催。谁羡汝、拥三千珠履⑥，十二金钗⑦！
〔注〕 ① 汝阳琎：唐玄宗李隆基之侄李琎封汝阳郡王，借指新第宗室。 ② 唱名殿陛：指殿试录取后宣布名次。宋赵昇《朝野类要》二：“唱名，谓之传胪。圣上御殿宣唱，第一人、第二人、第三人为一班，其余诸甲各为一班。”③ 玉川公子：唐诗人卢仝号玉川子，借指宴会主人卢蒲江。④ 钱塘江：浙江下游称钱塘江。 ⑤ 姑苏台：相传为春秋时吴王阖闾或夫差所筑，故址在今江苏吴县西南。 ⑥ 三千珠履：指门多宾客。语出《史记·春申君列传》:“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 ⑦ 十二金钗：指婢妾成行。语出白居易《酬思黯戏赠》（思黯为唐宰相牛僧孺字）诗：“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
刘过此词是抒写落第后的悲愤心情的。从题语可知，词作于曾任蒲江（今属四川）县令的卢姓友人宴会上。（一本题作“卢菊涧座上。时座中有新第宗室”。“菊涧”是主人之号。）当时座中还有一位新及第的皇室宗亲。其人必甚骄侈，故但书其事而不录其名，且于篇末见鄙薄之意。词的基本结构是上片发泄怀才抱器而屡遭黜落的牢骚，下片抒写忧国伤时而献身无路的悲慨。但上下都把此二者联系起来，因而前后贯融，浑然一气。
开篇三句化用旧题唐人吕岩《绝句》“朝游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上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一诗，以飞剑横空的壮采象征匡济天下的奇志，极写来时意气之豪迈，落笔便有非凡气象。
“有汝阳”四句收敛前情，点明题事。上言座中宗室殿试及第，下言卢蒲江举行酒宴招待宾朋。其中亦隐含牢落之意。盖及第者与落第者同一宴席，咫尺荣枯，悲欢异趣，心情自难平静。
“四举”三句复叙己身遭遇，造语奇警而含愤深沉。几番应试皆被黜落，多年奔走不得一官，此本极难堪事，但作者却翻出一笔，谓朝廷既弃我不用，则亦乐得身无拘检，可以自封“大宋神仙”了。悲愤之情而以狂放之语出之，愈见心中悲愤之甚。
歇拍三句继续抒愤而情辞更苦。“如何好”一问画出五心无主之情，“将百千万事，付两三杯”则画出万感横集之状。应举下第不过一事而已，却说“百千万事”，可见非徒念己身之得失，乃深忧国势之兴衰。然而既失进身之路，则虽怀济世之志亦无从施展，唯有借酒浇愁而已。
换头语意暗承上片歇拍而又有进展。“未尝戚戚于怀”六字先作一顿，下语镇纸，极见平生光明磊落，不因穷达而异其忧乐。接下“问自古英雄安在哉”则又一提，揭响入云，感怆亦出常情之外。谓古来英雄，终归乌有，辞虽旷达，意实哀伤，乃由报国无门而兴起包含政治与人生双重意义的悲慨。
“任钱塘”四句继续深化此种悲慨。潮的涨落和花的开谢象征朝政的得失和国势的兴衰，而所谓“任”之者，亦非真能忘怀时事，而是痛心于朝政腐败与国势衰危的愤激之辞。
国事既不可为，朱颜又不可驻，思念及此，情更不堪，因而转出“盗号书生，强名举子，未老雪从头上催”这样伤心欲绝之语。曰“盗号”，曰“强名”，极见枉读诗书而无益时世的痛苦，“未老”一句则深含岁月无情而功名未立的忧惧。
作者身为匹夫而心忧天下，然而当世之居高位、食厚禄者则只管自己穷奢极欲，不复顾念国计民生。两相对比，更增痛愤，故断章乃宕开一笔，转向此辈投以极端轻蔑之冷眼：“谁羡汝、拥三千珠履，十二金钗！”居高临下，正气凛然，令人想见作者当时奋笔疾书、目光如炬的形象。
如前所述，这首词是在屡遭挫折的情况下写成的。此时作者心情极其痛苦，但词的格调却异常高昂，没有消沉颓废之语，不见穷愁潦倒之态，意气峥嵘，情辞慷慨，表现出哀而壮的特色。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作者不但是一个杰出的词人，而且是一个爱国的志士，“平生以气义撼当世”（毛晋《龙洲词跋》引宋子虚语），不望“封侯万里，印金如斗”（《沁园春·张路分秋阅》），但愿“整顿乾坤终有时”（《沁园春·寄辛稼轩》），襟抱高远，故词笔雄豪，虽处逆境而无衰变。
这首词的语言也极富情采。全篇都是直抒胸臆，语语皆从性灵深处喷射出来，显得真率自然，激昂奔放。其中复多变化：或豪壮，如开篇三句；或典雅，如“有汝阳”四句；或狂放，如“四举”三句；或愁郁，如过拍二句；或慷慨，如换头二句；或愤激，如“任钱塘”四句；或哀伤，如“盗号”三句；或冷峻，如断章三句。且常兼数者于一拍之中，如“四举”一拍既见狂放之态，亦见悲愤之心；断章一拍既见冷峻之情，亦见豪壮之气。因此又显得情感丰富，意象奇横。在行文上则对偶错综，骈散兼进。或借比兴增华，如“潮生潮落”；或因夸饰发蕴，如“大宋神仙”。并间以问句交会上下情辞，使全篇更加神采飞扬，气势流宕。陶九成说“改之造词赡逸有思致”（《词综》卷十五引语），刘熙载说“刘改之词狂逸中自饶俊致”（《艺概》卷四），观此益知其言之不虚。
（罗忠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