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菩萨蛮

牛峤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轻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刘体仁《七颂堂词绎》说牛峤的词“不离唐绝句”，正如唐初之诗，“未脱隋调”；也就是说在词的发展史上，尚处于从近体诗向曲子词过渡的阶段。从词的体制来讲固然如此，然就情韵而言，它却带有浓厚的词味了，这首《菩萨蛮》便足以证明。

此词写艳情。《花间集》中的艳情有不同的风格：温庭筠词多用华丽的辞藻，寄托幽怨的感情，题旨较难晓。韦庄词则注重白描，对人物内心活动刻画得渐渐细致。牛峤这首词则综合了他们的优点又向前发展了一步。它以秾丽的语言描绘艳情，没有丝毫的隐晦，冶雅俗于一炉，可谓极小词之能事。这一点，也可算是牛峤自己的风格。

词中以男女幽会为主要内容，侧重写幽欢过程中的情景和女主人公的心理状态，词风大胆泼辣，淋漓尽致。首句写室内陈设的华丽：玉炉，状香炉之华贵；冰簟，状竹席之晶莹凉爽；鸳鸯锦，谓绣有鸳鸯的锦被。从字面上看，与温庭筠词的镂金错采并无二致，温之《菩萨蛮》其四云“翠翘金缕双㶉鶒”，其十云“宝函钿雀金㶉鶒”，在语辞和语法上非常相似。但温词下一句仍停留于写景，下面几句即使写感情也较隐微婉曲。此词不仅通过首句的景物描写，为一对情人的幽会安排了特定的环境，而且第二句紧接着写幽会，词意径露，不避浅俗，在《花间集》中也是罕见的。然而写欢情也只是到此为止，词人笔下还是注意分寸的。以下二句，他便宕开一笔，写外在因素的侵扰和女主人公心理的细微变化。当他们欢情正洽时，帘外传来了一阵辘轳声，划破了长夜的宁静，报道了拂晓的来临。辘轳，所以汲水也。是谁起得那么早，到井边汲水来了？这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池塘里，立即引起强烈的反应。“敛眉含笑惊”，就是辘轳声在女主人公感情上激起的波纹。“敛眉含笑”，正尔欢浓，早汲声传，顿惊晓色，所谓“欢娱嫌夜短”也。简单五个字，概括了女主人公一刹那间复杂的感情变化，用笔何其精练而又准确。

换头一句，从室内写到室外，化浓艳为疏淡。温庭筠《菩萨蛮》其二云：“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也是采用此法，两者可谓同其美妙。细玩本篇词意，“柳阴轻漠漠”一句并非写一对恋人在柳阴下相会。盖由夜至晓，初日斜照，窗外的杨柳已投下一片阴影。柳阴非但表现了时间的转移，且与起句的“冰簟”相呼应，说明季节已届夏天。何以得知并非写柳阴相会，下面一句可以为证。“低鬓蝉钗落”，语本李商隐《偶题二首》之一：“水文簟上琥珀枕，傍有堕钗双翠翘。”可见仍写枕边情事。

由于下阕仍写室内，故结尾二句便有了着落。一般小词均以景语作结，给读者留下想象的余地，此词却以情语取胜。近人王国维云：“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甘（当作“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顾敻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人间词话》）刘永济甚至说：“末两句虽止十字，可抵千言万语。”（《唐五代两宋词简析》）其实如果从严要求的话，这两句不免邻于狎昵，作艳语者无以复加。但为什么却能备受前人称道呢？主要是因为它大胆地描写了女子对感情生活的热烈追求，直抒胸臆，毫无掩饰，也毫无假借，更没有其他小词中那种欲吐还吞、扭捏作态的样子。用今天的话讲，它还打破了几千年来温柔敦厚的诗教，表现了女主人公爱好个性自由、反抗封建礼教的精神。一句话，它塑造了生活中一个真实的、人性未被扭曲的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性格特点的人。就词风而言，则于婉约中具豪放之笔，在唐五代词中极为少见。

（徐培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