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菩萨蛮
温庭筠
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深处麝烟长，卧时留薄妆。 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花落月明残，锦衾知晓寒。
温庭筠为花间鼻祖，其词镂金错采，雕缋满眼，而这首词却清新淡雅，自然可爱。词中写的是女子的生活、女子的感情。然而词人并没有一开头就让这位女子出场，而是先铺叙环境，渲染氛围。“夜来皓月才当午”，说的是时值午夜。而着一“才”字，便写出夜来已久，明月才渐渐升到中天的情味。此为卧床之人所见，亦为卧床之人所感。只此一字，夜之漫长、人之无寐，可想矣。午夜之月，也有不同的写法。樊铸《明光殿粉壁赋》云：“月桂低檐，失蟾晖于午夜。”午夜的月亮被高高的粉壁遮挡了光辉。此词同样写午夜，却呈现了月到中天、清光万里的景象。在此烘托之下，重帘复幕，不闻人语，境极静矣。复以“悄悄”二字形容，更使人感到这里的夜晚静悄悄，一种寂寞凄凉之感已于境界摹写中自然流露。词人费如许笔墨渲染环境之幽静，目的在于写人。原来在洞房深处，有一位女子正拥衾而卧。究竟是熟睡还是半睡、未睡，词人并未写明。但细审画面，却没有入睡。帘幕低垂，帘外一轮皓月，帘内光影暗淡，只见一炉香麝，升起长长的烟霭，而卧在床上的女郎，面部尚留有薄薄的粉黛，一动也不动。叶嘉莹曾把此词“深处麝烟长”中的“长”字，与王维诗“墟里上孤烟”（《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之“上”字及“大漠孤烟直”（《使至塞上》）之“直”字相比，认为“飞卿词与摩诘诗，虽一浓一淡，一绮艳一闲逸，然而其为近于绘画式之客观艺术之一点则颇为相似，以‘上’字、‘直’字、‘长’字，形容静定之空气中之烟气，皆极绘画式之客观艺术之妙”（《迦陵论词丛稿·温庭筠词概说》）。所云极是。但词中并非完全客观的描写。画中主体是人，只以一缕长烟作为陪衬，其所以令人感到静者，亦渗透人之感情也。近人王国维有云：“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间词话》）便是此意。其实这里所写的静，不是绝对的静，在静的纱幕下还掩盖着女子内心的矛盾，“卧时留薄妆”之“留”字，透出个中消息。李清照《诉衷情》词云：“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古代女子晨起梳妆，临寝卸妆，只因心绪不宁，才迟迟卸妆，卸时又漫不经心，故髻上仍留有残梅。这首词中的女子临寝时也是马马虎虎地卸了一下妆，因此脸上尚留有薄薄的脂痕。《诗经·伯兮》云：“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是写女子因丈夫外出而无心梳理，是从“梳妆”着笔；此词与易安词却从另一角度，以无心卸妆写女子之愁苦，脱尽畦畛，不主故常，可谓各极其妙。
过片逐渐透过氛围的描写，接触到女主人公的内心感情。月到中天，夜深人静，独处深闺，耿耿难寐。想到当年美妙的年华、甜蜜的生活，她不由得感到安慰和留恋，所谓“当年还自惜”也；但是其中还有不少烦恼，不少辛酸苦辣，想到这些，她不敢再想下去，因为越想越感到痛苦，于是发出“往事那堪忆”的叹息。这两句中的“还自”、“那堪”，俱为虚字，起到了化质实为流畅、化浓艳为清丽的作用。张炎《词源》卷下说：词中“若堆叠实字，读且不通，况付之雪儿（唐李密之爱姬，此指歌女）乎？合用虚字呼唤，单字如‘正’、‘但’、‘甚’、‘任’之类，两字如‘莫是’、‘还又’、‘那堪’之类……此等虚字，却要用之得其所”。这两句中的虚字正是用得其所，读起来语音流转，自然真切，如同听到人物的叹息声。比起温庭筠同调其他几首，不再有浓得化不开的毛病。这不能不说是此词的一种特色。
词的结尾较为绮丽，然寓情于景，情景相生，承上意脉，有有余不尽之味。“花落”二字，汲古阁本作“花露”。叶嘉莹以为“花露”二字写花上露浓，正是破晓前情事，与“月明残”三字密合无间（《迦陵论词丛稿·温庭筠词概说》），可备一说。然愚意以为“花落”之“落”字与“月明残”之“残”字恰恰相对，在语法上为复合词组，符合逻辑。就塑造人物性格而言，花落花飞，景象惨，亦有助于突出伤春之感。花好月圆，在我们民族心理习惯上总是爱情幸福的象征；月残花落，则具有相反的意义。词笔至此，女子内心之痛苦，便进一步刻画出来。又词人在另一首《菩萨蛮》中说：“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由此看来，作“花落”之可能性较大，其义亦胜。“月明残”与前片“皓月当午”相呼应。从皓月当午到残月西沉，表现了时间的推移。在这迢迢长夜中，独宿的女子，自觉枕冷衾寒。然而词人不说“佳人知晓寒”，而说“锦衾知晓寒”，用语极为工巧。衾本无生命之物，焉知寒冷？语似无理，却能更深刻地揭示人物的感情。一句“锦衾知晓寒”，概括多层意思：一是天寒，二是衾寒，三是人寒，四是天晓。总的说来，则是女主人因相思而失眠；因不眠而知天晓，于是觉得一夜之间，花已落了，月已残了。伤春之感，离别之情，隐然流于言外。所有这些，若非一“知”字，则散如珍珠，不能成串。由此可见，这“知”字实乃句中之眼，也是篇中之眼，着此一字，便通体皆活，透彻玲珑，成为一个艺术珍品了。
张惠言《词选》评此词云“此自卧时至晓，所谓‘相忆梦难成’也”，颇能切中肯綮。这首词写女子的相思和失眠，自晚至晓，脉络清晰可寻，主旨亦分明可按。就风格而言，它幽闲淡远，自然浑成，亦有别于同调的其他作品。
（徐培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