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汉宫春

赵汝茪

着破荷衣，笑西风吹我，又落西湖。湖间旧时饮者，今与谁俱？山山映带，似携来、画卷重舒。三十里、芙蓉步障，依然红翠相扶。 一目清无留处，任屋浮天上，身集空虚。残烧夕阳过雁，点点疏疏。故人老大，好襟怀、消减全无。漫赢得、秋声两耳，冷泉亭①下骑驴。

〔注〕 ① 冷泉亭：在杭州灵隐寺飞来峰下，亭在冷泉之上。白居易有《冷泉亭记》，见《白氏长庆集》卷二十六。

这是一首感时伤世、感慨伤怀之作。作者的感时伤世，其触发点是重游杭州西湖。西湖本是歌舞地，词人重游，何以感伤？词中告诉我们：词人是在经过了一段较长时间的隐居生活之后，在一个秋风萧瑟的秋天，重到西湖的。“荷衣”，出于屈原《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后世用以指隐者的服装。“着破”，可见穿着时间之长。“笑”是苦笑，可以当哭。荷衣在身，意在避世绝尘，可是，“西风吹我，又落西湖”。一个“落”字，可见旧地重游，有违初衷，实非所愿，故只有以苦笑付之。既落西湖，感受如何？其一是“湖间旧时饮者，今与谁俱”。杜诗有“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句，这里则是“旧时饮者，今与谁俱”，故友凋零，茫无所向，显然作者的感情，当不止于“惊呼”了。其二则是湖光山色，一如既往。“山山映带”至上片结句，从画卷似的青山，屏幕（“步障”）似的芙蓉等方面，以渲染之笔，大幅度地描绘西湖美景，句如贯珠，势如泼墨。作者写西湖之美，意在反激心中的悲，使人在惊羡大好河山的同时，兴起物是人非的兴亡之感，于是悲从中来，不禁扼腕。上片中的“又”“旧时”“重”“依然”等，都在表明作者是重游西湖，只有从“重游”的角度出发，感时伤世的今昔之叹才能得以有力表达。

词的下片，作者进一步抒写自己在此情此景中的切身感受，悲悼王朝故家的沦落和自己的不幸遭遇。换头以“一目清无留处”一句，总括上片写景。意思是说佳景无限，历历在目。一个“清”字，既写出了观景的真切，同时也表现了作者虽感时伤世，而神志却是镇定、冷静的。（《荀子·解蔽》曰：“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任屋浮天上，身集空虚”，则是情景兼该之笔。作者身在西湖，犹如置身于空虚之境，“集”，引申为“停留”；由于作者身在湖中，故百物如浮，顿觉屋庐亦浮于天际，得杜甫观洞庭湖诗“乾坤日夜浮”句意。“屋浮”两句，全是从感觉方面写景，而句前用一领字“任”，作者委身运化、任其所之的思想情绪，就全表现出来了；而“屋浮”句也与杜甫“乾坤日夜浮”句一样，隐约透露出作者对于当时动荡不安的王朝命运的忧虑。《易林》有云：“水暴横行，浮屋坏墙。”可见“屋浮”所显示的，是一种动荡的形象，与作者所生活的南宋后期的局势极为相似。“残烧夕阳过雁”句，很可能就是作者这种忧虑的形象写照。当时南宋败亡之象日益显著，犹如半规夕阳，仅留残照而已。“残烧夕阳”化用白居易《秋思》诗句“夕照红于烧”，这景象，美当然是美的，但同样也是一种衰飒之象。黄昏夕照之下，再点缀以“点点疏疏”的“过雁”，这不仅是衰飒，简直是苍凉凄楚了。在这种特定时代里的人，又当如何呢？词中说“故人老大，好襟怀、消减全无”，这是概说。然后由概括而具体，进一步诉说：“漫赢得、秋风两耳，冷泉亭下骑驴。”“故人”，也应包括词人自己。这几句，堪称“史笔”。南渡之初，朝野士夫，多有恢复之志，这自然是一种“好襟怀”。但南宋最高统治集团，却唯求偏安一隅，徒使英雄老大，寂寞冷落，壮志全灰，以致半壁江山，不可收拾。这几句也同样是对南宋最高统治集团的批判。结尾“漫赢得”两句，实在来得神妙。它形象鲜明，把一个失意落魄的荷衣隐者的形象写活了。“着破荷衣”侧重于静态，而这结尾两句则是动态的描绘，而且连这人物的听觉、感觉都写到了；在结构上，与上片的“西风”“西湖”，以至“旧时饮者，今与谁俱”的孤独感，都无不协调相应；更重要的是，这两句看似轻松，实际上悲凉得很，怨中含怒，无限萧屑，皆寓于这样一个貌似潇洒的形象之中。这种感情的脉络，是从“故人”三句延伸发展而来，而其关键则在于“漫赢得”这个三字逗——它把“故人”三句坦率的抒情贯注于“秋声”两句的形象之中。“赢”，是反语，须反其意理解之，才能得其真解。作者本是宋太宗的后裔，商王元份的七世孙。帝胄王孙，世代显赫，至此却只有“秋声两耳，冷泉亭下骑驴”而已。沦落如此，却说是“漫赢得”，这与其说是达观，不如说是拗怒了。况蕙风对“故人”以下几句，非常欣赏，说它“以清丽之笔作淡语，便似冰壶濯魄，玉骨横秋，绮纨粉黛，回眸无色”（《蕙风词话》卷二）。看来这几句的社会效果，确实是不能低估的。

（邱鸣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