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水龙吟
姜夔
夜深客子移舟处，两两沙禽惊起。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把酒临风，不思归去，有如此水。况茂陵游倦，长干望久，芳心事、箫声里。 屈指归期尚未。鹊南飞、有人应喜。画阑桂子，留香小待，提携影底。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甚谢郎、也恨飘零，解道月明千里。
白石平生怀人情深，大自然之一草一木，人世间之寻常小事，往往牵发其情而不能自已。如《江梅引》:“见梅枝，忽相思。”如《琵琶仙》:“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这首《水龙吟》，则是借和友人怀归之词，而发抒自己相思之意。绍熙四年（1193）之秋，白石客游绍兴，与友人黄庆长清夜泛舟城南之鉴湖，庆长作怀归之词，嘱白石和之，白石遂有此作。
“夜深客子泛舟处，两两沙禽惊起。”发端便写出要眇清逸之境。夜已深，移舟更向鉴湖深处，不觉惊起双双水鸟，词人写境，笔笔增添幽致。“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次韵更至佳境。红衣指荷花，青灯指船灯，“思”，念去声。不言桨入红衣，浪摇青灯，而言“红衣入桨，青灯摇浪”，词情愈发摇曳生姿，颇有全身心与大自然相拥抱之意味。红衣青灯，相映成趣，桨声浪音，一片天籁，不禁引人有超然尘外之思。“微凉意思”，一语双关，一意化两，由景入情，此是转圜之关节。湖上凉意固可感矣，心上意思如何？“把酒临风，不思归去，有如此水。”上犹景语，此竟出誓辞，奇笔。把酒临风，语出《岳阳楼记》:“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但在词人用来，却不但不能忘情于世，而且更引出爱情之誓辞。词人指水为誓：“不思归去，有如此水。”犹言我心怀归，有此水为证。苏东坡《游金山寺》诗云：“有田不归如江水！”其言又本于《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公子（重耳）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杜注：“言与舅氏同心之明，如此白水。犹《诗》（《大车》）言‘谓予不信，有如皎日’。”孔疏：“诸言‘有如’，皆是誓辞。有如日，有如河，有如皎日，有如白水，皆取明白之义，言心之明白，如日如水也。”姚际恒《诗经通论》指出，《大车》为男女“誓辞之始”。词人借用古人设誓之语，明其必归相见之情，足见情非寻常，意实庄严。“况茂陵游倦，长干望久，芳心事、箫声里。”歇拍四句紧承誓语，句句申说思归。茂陵是汉武帝陵墓，在长安之西，汉代为豪富聚居之地。《史记·司马相如传》载：“相如病免，家居茂陵。”《西京杂记》还记有“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之传闻。长干是古代南京城南之里巷。李白有《长干行》，写女子望夫之情。词人借用“茂陵”自指，“长干”则指所怀之人。歇拍谓，我本有归去之志，更何况远游已倦，伊人望久——“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如闻伊人把美好之心愿，诉诸清越之箫声。
换头二韵六句皆展衍“芳心事”。“屈指归期尚未。鹊南飞、有人应喜。”上句写自己一方，婉言归未有期。下句写对方，想象伊人闻鹊而喜。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用其语。《西京杂记》:“干鹊噪而行人至。”此用其意。于是词境翻进悬想之妙境。“画阑桂子，留香小待，提携影底。”底，里也。词人进一步想象，画栏之前，桂树含情，留得花香，等待人归，待得人归，好与伊人携手游赏于月光之下，桂花影里。此一意境，幻想层出，温柔旖旎而又幽约窈眇，不但刻画出伊人精神，而且写出树亦含情。真是精诚所至，梦笔生花。然而上言归期尚未，则此种种幻境，如鹊南飞有人喜、桂子留香、携手影里，又不免化为无着之幻影而已。白石《江梅引》云：“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与此同一意境。“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词人感喟，我已是自伤多情，十年以来，悲欢离合，总如梦如幻，悲多欢少，大抵如此。可是，“甚谢郎、也恨飘零，解道月明千里？”为何友人你也是自恨飘零，咏出“月明千里”一类之词章呢？“谢郎”即南朝宋之谢庄，此借指友人黄庆长。“解道”犹言“会咏”。“月明千里”，指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之句，此借指友人原作。结笔挽合友人与自己一样怀归，正是和作应有之义。但写人亦是写己，结穴于“月明千里”，窈眇之致有余，远意何限。
此词是和人之作，主体则是自述相思。此词之佳处，不仅在于从忘情之游乐翻出执著之相思，尤在于从相思之中，又翻出对方之情，对方之境，而且精妙无比。鹊南飞、有人应喜，是想象对方之现境。“画阑桂子，留香小待，提携影底”，则想象团圆之未来，而且树亦含情。幻中生幻，奇之又奇，乃全词神光聚照之处。词人抒情写境，决非一往孤诣，而是回环婉转，充我情之量，为伊人一方作设身处地之想。于是彼我之情，有如水乳交融，融融泄泄。双方之境，亦如双镜互照，交相辉映。说对方之情以说自己之情，写相思之境而成圆融之境，纵然是生离死别，亦体现至善尽美，此中国爱情文学之能事也，此尤白石爱情词之所以为白石爱情词也。试看白石《浣溪沙》:“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踏莎行》:“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鹧鸪天》:“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何一而非此种境界？然而，若无指水誓归之至诚，又安得有此梦笔生花之奇境耶？
（邓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