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水龙吟
葛长庚
云屏漫锁空山，寒猿啼断松枝翠。芝英安在，术苗已老，徒劳屐齿。应记洞中，凤箫锦瑟，镇常歌吹。怅苍苔路杳，石门信断，无人问、溪头事。 回首暝烟无际，但纷纷、落花如泪。多情易老，青鸾何处，书成难寄。欲问双娥，翠蝉金凤，向谁娇媚。想分香旧恨，刘郎去后，一溪流水。
得道成仙，羽化升天，本是道教徒心造的幻影，如蓬莱“海市”，虽然诱人，毕竟归于空无，因此，即使最虔诚的信徒，从如痴如醉的梦想中醒来，也免不了怀疑成仙的可能。葛长庚所处的时代更不是一个适于梦求仙境的时代，动乱和灾难太多了，诗人和道士的想象力都带上了忧郁的色彩。或许，一定的时间内，他们由于后天的锻炼，药石的刺激，还能进入“精致的麻木”之境界，坠入五里云中，陶醉于幻想的乐土，见到仙女飘飘，素手相接，“众吹灵歌，凤鸣玄泰，神妃合唱，麟舞鸾迈”（《三洞珠囊》），然而，梦幻消散，心头沉重的压力却始终不能消散。因此，他们心中的热情开始衰退，笔下充满伤感。他们越是梦呓似的倾诉着前身的美好，认真地推算飞升的日期，就越是说明了心头的失望和怀疑。这首词表现的就是这种求仙不成，“梦中作梦，忆往事落花流水”的苦闷。在写作方法上，多线头交织，现实和幻想打成一片，表现出一种如烟如梦的迷惘境界。这里面有“前世”美景幻觉式的展现，有旧地重游、人事皆非的伤感，有求仙不成的叹喟，全词又隐约化用刘阮入天台遇仙女的典故，表现的却是再入神山不见仙女的失望之情。
葛长庚，又名白玉蟾，他一生大部分时间在游览名山、隐居学道中度过，他曾到过罗浮、武夷、天台等名山，这“采药径”应是他在山中采药炼丹时常常经过的一条小路。“云屏漫锁空山，寒猿啼断松枝翠。芝英安在，术苗已老，徒劳屐齿。”重来采药径，只见屏峰矗立，空山云绕，深洞雾锁，还是旧家景致，寒猿断续啼，松枝长短翠，但青山不老，人颜已改，年齿徒增，求仙无成。灵芝花已找不到了，赤术苗也已老而不堪摘了。翻山越岭，无所收获，所以说“徒劳屐齿”。“空山”、“寒猿”，一派凄清色彩。旧地重游，恍如隔世，缅怀往事，梦想前身，在一种极度的专注、狂热的幻想中，似乎又见到了往日嬉戏于洞天福地的美好生活：“应记洞中，凤箫锦瑟，镇常歌吹。”白玉蟾词中常常描写“记忆”中的前身之事，如“手折琪花今似梦，十二楼台何处，犹记得、当时伴侣”（《贺新郎》“极目神霄路”）, “遥想十二楼前，琪花开已遍，鸾歌鹤舞”（《酹江月》“当初误触”）。白日做梦，梦无非是心灵深处强烈欲望的曲折反映，而梦醒以后仙路杳杳，一无所有，就会产生更沉重的失落感：“怅苍苔路杳，石门信断，无人问、溪头事。”再没有仙女候于溪头，引入仙山。桃源一别，旧径苔封，仙境难寻。“我何缘、清都绛阙，遽成千古。白鹤青乌消息断，梦想鸾歌凤舞。”（《贺新郎》“极目神霄路”）虽然，白玉蟾一直自信“吾家旧在瑶京”，驼鸟式埋头沉思，坚持自己是宿植仙胎，谪下尘世，但他终不能理解，为何一离清都，难回玉京，成仙之路终是遥遥无期。写到这里，失望已超过希望。
“回首暝烟无际，但纷纷，落花如泪。”这几句既是写眼前暮春景色，又是暗寓怀抱；“春来遍地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王维《桃源行》），重觅仙踪，不见伊人，无可理解的迷惘像落花暝烟，无边无际。“念如今，红尘满面，漫洒晚风泪”（《菊花新》“渺渺烟霄风露冷”），由此而引出下面“多情易老，青鸾何处，书成难寄”的感叹。青鸾本是仙家信使，不见青鸾，也就是不得成仙的消息。类似的感叹在他的词里一再出现：“长念青春易老，尚区区、枯蓬断梗”（《水龙吟》“层峦叠巘浮空”）; “青鸟无凭，丹霄有约，独倚东风无限情”（《沁园春》“嫩雨如尘”）; “叹未有紫云梯；绛阙消息子，也无一二，枉垂涕”（《菊花新》“十二楼台”）。不见青鸾，书札枉成，音讯难通，唯沉思暗想：“欲问双娥，翠蝉金凤，向谁娇媚。”这几句写的是男女情事，表明的是求仙心愿。仙家美景本只是放大了的人间乐事。在道教徒的心目中，神仙世界无非是：“于中青鸾唱美，丹鹤舞奇。有粉娥琼女，齐捧芳卮，天真皇人陈玳席。”（《菊花新》“渺渺烟霄风露冷”）长生加美女就等于成仙，因此，刘晨阮肇入天台得艳遇获长生也就成了道家美谈，这首词也一直隐隐串用此典，至此更为显明。“双娥”以刘、阮所遇二仙女比喻自己追求的目标，因自己成仙无路，难归洞府，所以不知“双娥”又“向谁娇媚”，不知何人逍遥于洞天仙境。“想分香旧恨，刘郎去后，一溪流水。”“分香”用曹操临死分香与诸夫人典，以写幽明殊途，仙凡阻隔。而自刘阮返棹，离开仙境后，云遮雾绕，难觅归路，唯有一溪流水，依然带出桃花片片。结尾，眼前之景与梦幻之景打成一片，显得十分空灵。
这首词写得迷离恍惚，虚实结合。其情感冷热交作，时而陷入热狂的幻想，神仙世界缤纷缭乱，时而跌入冷落的现实，落花空山杳无人迹。词作将过去、现实、幻想、回忆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种凄艳而神奇的境界，虽不出婉约词格调而别有一种滋味。
（史双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