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水龙吟
秦观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①。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珮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韁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注〕 ① 前人有批评首二句者。宋俞文豹《吹剑三录》云：“东坡问少游别后有何作？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清沈祥龙说：“词当意余于辞，不可辞余于意。东坡谓少游‘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二句，只说得车马楼下过耳，以其辞余于意也。”（《论词随笔》）今人也有不以为然者，如吴世昌以为此说不确，因为句中非但有马，而且有车，东坡不可能连“绣毂”二字也不识。
这是一首赠妓词。《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高斋诗话》云：“少游在蔡州，与营妓娄琬字东玉者甚密，赠之词云‘小楼连苑横空’，又云‘玉佩丁东别后’者是也。”此词颇具特色，深情绵眇，婉转凄恻，从男女两方抒写了别情。其好处并不在起调，而在上下片两结具有有余不尽的情致。上片从女方着笔，写她在楼上看到恋人身骑骏马奔驰而去。这个开头是用顿入的手法，一下子闪出两个人物形象。然后便写别时天气，别时景物。明李攀龙说：“轻风微雨，写出暮春景色。”又说：“按景缀情，最有余趣。谓笔能生花，信然！”（《草堂诗余隽》卷二引）所谓“按景缀情”，就是在景物描写中缀入人物的别情。“朱帘”三句，承首句“小楼”而言，谓此时楼上佳人正身穿春衣，卷起朱帘，出神地凝望着远去的情郎。“破暖”三句，表面上是写微雨欲无还有，似在逗弄晴天，实际上则缀入女子的思想感情——它也像当前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如果说相别的时间在早晨或午后，那么这位女子就是一个人在楼上一直等待到红日西斜。以下四句便写这种等待的过程以及“候人兮猗”（涂山氏《候人歌》）的情绪。轻风送来的卖花声清脆悦耳，充满着生活的诱惑力，也容易引起人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女主人公想去买上一枝插在鬓边；可是纵有鲜花，谁适为容？她没有心思买花，只好让卖花声过去，过去，直到它过尽。“过尽”二字用得极妙，从中可以想象得到女主人公谛听的神态、想买又不愿买的惋惜之情。特别巧妙的是，词人将声音的过去同时光的流逝结合在一起写，若是一字一顿地吟诵“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便会体会到女主人公绵绵不尽的感情。歇拍二句，则是以景结情。落红成阵，飞遍鸳甃（此指井台），景象是美丽的，感情却是悲伤的。花辞故枝，象征着行人离去，也象征着红颜憔悴，最易使人伤怀。它同“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相比，意境有些相似，但却没有点明愁字。不言愁而愁自在其中，因而蕴藉含蓄，带有悠悠不尽的情味。
下片从男方着笔，写别后情怀。“玉珮丁东别后”，虽嵌入“东”、“玉”二字，然无人工痕迹，且比起首二句凝练准确，读后颇有“环珮人归”之感。“怅佳期、参差难又”，是说再见不易。参差犹差池，即蹉跎、失误。刚刚言别，马上又担心重逢难再，可见人虽远去，而留恋之情犹萦回脑际。至“名韁利锁”三句，始点出不得不与情人分别的原因。古代士人，既向往爱情的幸福，也要追求功名富贵，这是当时社会造成的一种思想矛盾。为了功名富贵，不得不抛下情人，词人思想上是矛盾的、痛苦的，因此发出了诅咒。“和天也瘦”句从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天若有情天亦老”化来。但以瘦易老，却别有情味，明王世贞对此极为赞赏，他说：“词内‘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又‘天还知道，和天也瘦’，又‘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瘦字俱妙。”（《弇州山人词评》）它概括了人物的思想矛盾，突出了相思之苦。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辗转反侧……都包含在一“瘦”字中。明沈际飞说：“天也瘦起来，安得生致？少游自抉其心。”（《草堂诗余正集》卷五）可谓揭示了“瘦”字的奥秘。“花下”三句，照应首句，回忆别前欢聚之地。此时他虽策马远去，途中犹频频回首，瞻望女子所住的“花下重门，柳边深巷”。着以“不堪”二字，更加刻画出难耐的心情，难言的痛苦。煞尾三句，颇饶余韵，写对月怀人情景，颇有“见月而不见人之憾”（《草堂诗余隽》卷二）。古代许多诗人也写对月怀人，往往以美好的祝愿，带给读者怡悦欣慰之情。少游则不然，他赋予皓月以人的感情，说他当初曾多情地照着男女双方，如今虽仍像从前一样当空高照，但只照着男子的孑然一身。凄然之感，溢于言外。清人冯煦称他为“古之伤心人也”，确有见地。
（徐培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