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水调歌头

葛长庚

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相留相送，时见双燕语风樯。满目飞花万点，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肠。回雁峰前路，烟树正苍苍。 漏声残，灯焰短，马蹄香。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凉。又是春将暮，无语对斜阳。

葛长庚，自名白玉蟾，南宋道士。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他的词“风流凄楚，一片热肠，无方外习气”。这首《水调歌头》把别情写得那么浓烈，就是长庚词执著于世情的明证。

这首词最显著的特点，是选词造语功夫极深，差不多字字句句都经得起反复咀嚼。开头“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二句，选用江、山、云这些巨幅背景入词，同时用“远”字、“长”字预示行人辽远的去向，用“春”字、“暮”字勾勒最叫人伤神的时令。因此，在点明“相留相送”之前，就已蓄涵了惜别的全部情绪。况周颐主张填词起处“便当笼罩全阕”，他在《蕙风词话》中说：“近人作词，起处多用景语虚引，往往第二韵方约略到题。此非法也。”像这首词的开头虽纯用景语，但容得全篇主意，可算写景、笼罩兼擅。由于一二句发兴高远，所以词篇刚一开始，作者的感情便很快推向高峰，于是紧接着就有“相留相送”一句。写到这里，看来留、送时梗塞在胸中的激情要奔涌而出了。谁知刚说完了这四个字，作者却突然打住，来了个“时见双燕语风樯”。“相留相送”的心情怎么样？反而只字不提。这种欲说还休的情态，既告诉我们别情凝重，难以言语摹写，同时又使文势跌宕，于一张一弛之中显出了炼句谋篇的功夫。“双燕语风樯”语出杜甫《发潭州》诗“樯燕语留人”，借物写人，从侧面补叙“相留相送”的情意。“满目”以下三句，“满目飞花万点”仍是别时所见，“回首故人千里”已是分手远去，“把酒沃愁肠”则是别后独处了。写别离，于离别情绪却没有一个字的正面点染，只用当时所见的江、山、云、双燕、飞花烘托离人的辛酸，这在古人诗词中已属少见；至于把别去的速度写得那么迅疾，近乎叠印了由言别到分手到孤单的一个个镜头，则无疑又是抒写离人凄苦最有效的手段。“飞花万点”隐含了杜甫《曲江》诗“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的“愁”字；“千里”明提两地遥远的距离，“沃”反衬愁肠回绕的痛楚，都极有分量。“回雁峰前路”是设想中的来日前程。回雁峰为衡山七十二峰之首，相传秋雁南飞，至此而返。但是作者到了那里，返得了返不了呢？“烟树正苍苍”便告诉你：那里渺茫难测，何从预料归期！由此可知，前途中山、水正多，词中独写“回雁峰”是有讲究的。

下半阕，例由三个三字句起头。作者利用这一形式，选取漏、灯、马三种事物表现行人单调的旅途生涯。其中，写漏声用“残”，写灯焰用“短”，字面上是说一夜将尽，骨子里却在暗示作者经历着一个不眠之夜。“马蹄香”是用马蹄尚有踏花余香，来说明主人公驻足不久。然而漏残焰短，天亮在即，新的跋涉又将开始。——“马蹄香”三字在前两句的配合下产生这么深沉的含义，是“踏花归去马蹄香”那个名句也比不上的。“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接写未来的旅程。用“浮云飞絮”比旅人，尚是古人诗文中的常见手法；而“一身将影”用“将”字把“形只影单”的意思翻新，就开始露出逋峭之势；至“向潇湘”三字虽只引入地名，但潇湘为湘江的别称，位置在衡山之南，联系上半阕中“回雁峰前路”一句，则作者心中那雁已回头人仍南下的痛楚，是连木石也要为之感动的。“多少”以下三句写“一身将影向潇湘”时的情绪，其中“多少风前月下”既说自己的孤独，又回忆往日风前月下的幸福与团聚，在对比中写尽思念，写透凄切。“迤逦天涯海角”从回雁峰、潇湘再往极远推开，并由“多少风前月下”的美好回忆中惊醒，于是自然吐出了“魂梦亦凄凉”这一撕裂肝肺的呼声。结尾处的“又是春将暮”既呼应“江上春山远”，又挽住不尽的跋涉；“无语对斜阳”既呼应“山下暮云长”，又挽住无穷的凄凉。有了这两句，不但可以总揽全篇大旨，形成“众流归海”之势，而且也使词作首尾连贯，浑然一体。此外，结处出现“无语对斜阳”的词人形象，把所有的情思全凝聚在他那深沉的眼神里，也极耐寻味。刘永济《词论》说：“结句，大约不出景结、情结两种。情结以动荡见奇，景结以迷离称隽。”如这首词以形象结尾，情中有景，则可收动荡、迷离之双重效果。

葛长庚博学多识，曾自言世间有字之书无不过目。加上他有漫游天下的经历和道士生活的熏陶，因而词风清隽飘逸，接近苏轼。这阕词赋离愁，从“春山”“暮云”以下，选用一连串最能叫人愁绝的景物，间用比兴与直接抒写之法，多方面渲染个人情绪，写来愁肠百转，深沉郁结，若不胜情。然而，词篇从“相留相送”写起，一气贯过回雁峰、潇湘，直至天涯海角，又似江河流注，虽千回百转，却能一往直前。气脉贯通，精魄飞动，沉郁中不见板滞，反见疏快，实为词中佳品。

（李济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