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莺啼序
吴文英
横塘棹穿艳锦，引鸳鸯弄水。断霞晚、笑折花归，绀纱低护灯蕊。润玉瘦，冰轻倦浴，斜拖凤股盘云坠。听银床、声细梧桐，渐搅凉思。 窗隙流光，冉冉迅羽，诉空梁燕子。误惊起、风竹敲门，故人还又不至。记琅玕、新诗细掐，早陈迹、香痕纤指。怕因循，罗扇恩疏，又生秋意。 西湖旧日，画舸频移，叹几萦梦寐。霞佩冷，叠澜不定，麝霭飞雨，乍湿鲛绡，暗盛红泪。綀单夜共，波心宿处，琼箫吹月霓裳舞，向明朝、未觉花容悴。嫣香易落，回头澹碧销烟，镜空画罗屏里。 残蝉度曲，唱彻西园，也感红怨翠。念省惯、吴宫幽憩，暗柳追凉，晓岸参斜，露零沤起。丝萦寸藕，留连欢事，桃笙平展湘浪影，有昭华秾李冰相倚。如今鬓点凄霜，半箧秋词，恨盈蠹纸。
梦窗词今存三百四十首，恋情词约一百二十余首，约占总数的百分之三十五，绝对数则超过了两宋词人。这一百二十余首词中，有关两个抒情对象的词就占了三分之二，情感较为执著。吴文英恋情词的抒情对象是苏州的一位民间歌妓和杭州的一位贵家歌姬。她们都是封建社会中的不幸妇女，前者是“贱民”，后者虽是贵家之妾而实属家妓性质的。吴文英是著名的词人，许多歌妓都在歌筵舞席前求他即席赋词，不言而喻，体态的优美，亲密的交往，融洽的旨趣等等，使得他们之间发生恋情。但由于封建礼教的压力和封建制度的限制，因而不可避免地在他第一个恋爱悲剧发生之后，又发生第二个悲剧。吴文英因为政治失意，事业无成，其情感倾注于对爱情的追求，从中追求着人间美好的情感，去发现情感的美和世界的美。这首晚年作的慢词长调《莺啼序》原题为“荷和赵修全韵”，是他借咏荷而抒写了一生的恋爱悲剧，是梦窗词体大思精的杰构之一。
此词具有明显的主观抒情特点，绝非泛泛地咏物。全词共分四叠。第一叠借出水芙蓉的美艳与抒情对象巧妙地重合，生动地刻画了所恋女性的优美形象。“横塘”在苏州盘门之南十余里，北宋词人贺铸曾在此写过名篇《青玉案》，首句便是“凌波不过横塘路”。吴文英曾在盘门寓居，但这女性抒情对象很难知其具体所指。作者以倒叙方法，叙写当年的一个片断。他们在某湖乘舟穿过“艳锦”般的荷丛，观赏和戏弄湖里的鸳鸯。她在晚霞中“笑折花归”, “花”自然是荷花。“绀纱低护”指红黑色的纱帐低掩了灯光，室内的光线暗淡而柔和。这两句包含了自湖归室和由黄昏到晚上的过程，写得简练蕴藉。“润玉瘦，冰轻倦浴，斜拖凤股盘云坠”，勾画出有似出水芙蓉的女性形态之美。“润玉”以温润洁白的玉喻人；“瘦”是宋人以纤细为美的美感经验；“冰”当是冰肌玉骨之谓。“凤股”为妇女首饰，即凤钗，钗分两股；“盘云”谓妇女发髻，盘绾犹如乌云。她凤钗斜拖，发髻松散欲坠，玉瘦冰轻，浴后十分困倦娇慵。至此作者省略了其余的细节，并且词意跳跃。“银床”为井栏，乐府古辞《淮南王篇》云：“后园凿井银作床。”庭园中井畔常栽梧桐，魏明帝曹叡有“双桐生空井”之句，以后诗词中“井梧”“井桐”之类更颇多见。桐叶飘坠的微细声响引起了他心中秋凉将至的感觉。这结两句难知其是今是昔，或许在词人的感受中已混杂了。
第二叠写作者现实的抒情环境。时光过如飞鸟，往事已隔多年。燕子归来，旧巢不存，唯有空梁，比喻伊人已去。思之思之，风吹竹响，引起错觉，有似故人敲门，但很快便知道，故人是不会像以往一样叩门而入了。这里化用李益“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竹窗闻风》）诗句。因竹而及故人，因故人又想起与竹有关的一件事情：“记琅玕、新诗细掐，早陈迹、香痕纤指。”琅玕，指竹。当年她在嫩竹竿上用指甲刻写诗句，香痕犹在，已成陈迹，睹物思人，旧情可堪追忆！“罗扇恩疏”，应是她当时的怨语，而今竟成事实，特别感到后悔和自责。由此引起关于许多往事的种种回忆。
第三叠是回忆西湖情事的。第四叠是回忆苏州情事的，顺序恰恰颠倒了，可能作者写作时的意识流程便是这样的。当年夜泛西湖，“画舸频移”，缓荡双桨，轻波叠澜，香雾空濛。“乍湿鲛绡，暗盛红泪”，是她感极而泣，是欢喜的泪。“綀单”即单薄的布被。“綀单夜共，波心宿处”，是他们最幸福的夜晚。这个晚上，她为知音者尽情歌舞。“琼箫吹月霓裳舞，向明朝、未觉花容悴”，兴奋欢乐，使她容光焕发，毫无倦意。她为自己所爱者而不顾一切。这段生动感人的描写是吴文英杭州情词中写得很成功的，使人们产生关于青春的欢乐、真挚的情感、浪漫的趣味的联想。词意忽然逆转，以叹息的语气写出西湖情事的悲剧结局：“嫣香易落”。“嫣”为红色之姣艳者，“嫣香”以花代人。“回头”与此叠起第三句之“几萦梦寐”相照应，合理地插入这一段艳情的回忆。结尾处痛感往事已烟消云散了。这一叠词，有头有尾，在描写时又处处体现物性，仿佛荷花含烟浥露，在夜风中舞动。
西园是吴文英寓居苏州时所住的阊门外西园，在那里曾多次与所恋的苏州歌妓幽会。他事后在词中伤心谈到：“西园有分，断柳凄花，似曾相识”（《瑞鹤仙》）;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风入松》）; “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凌波香断绿苔钱”（《浪淘沙》）。这感伤和怀念的地点总是在西园。此叠词是作者追叙在西园的一段艳情。古代吴王的馆娃宫在苏州，“吴宫”当借指苏州某处，或者就是西园。他与苏州的恋人于“吴宫幽憩”，垂柳掩映，湖岸横斜，为夏季避暑追凉的佳处。“晓岸”句，暗示时间由夜到晓。“桃笙”即凉席。宋人朱翌说：“刘梦得云‘盛时一失难再得，桃笙葵扇安可常’。东坡云‘扬雄《方言》以簟为笙’。则知桃笙者，桃竹簟也。”（《猗觉寮杂记》卷上）“湘浪影”，谓竹簟花纹有似湘波之影。“有昭华秾李冰相倚”，谓与美人同此枕簟。黄山谷有诗，题为“赵子充示竹夫人诗，盖凉寝竹器。憩臂休膝，似非夫人之职，予为名曰青奴，并以小诗取之，二首”，其第一首云：“青奴元不解梳妆，合在禅斋梦蝶床。公自有人同枕簟，肌肤冰雪助清凉。”第二首云：“秾李四弦风拂席，昭华三弄月侵床。我无红袖堪娱夜，政要青奴一味凉。”任渊注：“秾李、昭华，贵人家两女妓也。昭华，盖王晋卿（诜）驸马家吹笛妓。”这两句词是合黄诗第一首末二句与第二首首二句之意，很含蓄地写夏夜的“欢事”; “昭华”“秾李”，又借指其人的歌妓身份。“丝萦寸藕，留连欢事”，可见两情之深。这些旧事，可念，亦可痛。全词以“如今鬓点凄霜，半箧秋词，恨盈蠹纸”为结。现在词人已是霜鬓了，“凄霜”谓凄苦之情使鬓发斑白，表明多年以来为旧情所折磨。吴文英在严酷黑暗的南宋后期仅是一位多愁善感的文人，对于现实无能为力，即使对于自己情事的不幸也无法挽回，只有写下恨词来悼念曾爱过的不幸女子。“秋词”意为悲凉之词；“箧”，竹箱，词稿半箧，言其积恨之多；“蠹纸”为虫蠹过的旧纸，言词笺已陈旧。多年积恨，写满蠹纸，这不是一般的闲情逸致，是作者以一生的两件爱情悲剧写成的血泪词。
这首词内容丰富，经过高度艺术处理，是吴文英一生情事的总结。作者以咏物方式表现出来，有意将词意表现得曲折变幻，令人难测。其情感的秘密不愿让人们过于清楚知道，所以构思时，情事的次序先后错乱，某些形象可能竟是两位恋人的叠合，而且将两地两时的情事纠结一起，很难分辨。因其词笔奇幻曲折，词语秾艳，很能代表梦窗的艺术风格。由于此词结构的复杂并将两个情事糅合，谁知竟给后人留下误解，以致曾有词家考证吴文英情事，误以为其情词之抒情对象乃一“去姬”, “吴苑是其人所在，其人既去，由越入吴也”。尽管梦窗词以晦涩难解著称，纵观其全部情词，其情事还是有可解的线索。
（谢桃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