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应天长

李璟

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重帘静，层楼迥，惆怅落花风不定。 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这首词描写一个女子伤春伤别的情怀。上片叙眼前情事。首言其早起对镜，无心梳洗；次言其幽闺独处，寂寞凄惶；三言其因风惜花，暗伤零落。下片用回忆手法，写她的昨宵好梦，写她的更阑酒醒，最后以“春愁过却病”的顿悟作结。“过却”即超过之意。

愁是一种心理活动，是一种有时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要把愁写得具体、饱满，使读之者恍如身受亲历，歌哭随之，并由此生发为一种审美感受，对人生产生深刻的体认，实为艺术家孜孜以求而并不容易达到的境界。李璟这首《应天长》之所以为人称道，就在于达到了这种境界。

当我们作一番理性的探求之后，便会发现：词人成功之处，在于运用了多种手法，从多个侧面对这种情绪展开描写，才把春愁写得如此浓郁，如此动人。

入手两句，先勾画女主人公的肖像。但这幅肖像并非诉之直观，而是见诸镜中折射，起笔有睹影知竿之妙。你看她镜中形象：眉如初月，鬓发蓬松，凤钗斜軃，顾影凝愁，却又懒于梳整。这幅肖像，把她的千重心事，万种情怀，展示得多么鲜明、饱满，不必更多着一字，已够使读者感受到她愁苦难禁的内心活动了。这一层，借折光手法，从镜中形象这一个侧面展示女主人公给我们的第一个印象。接下去“重帘静，层楼迥”是第二层，换用烘托手法，从居处环境这个侧面展示她的情怀，语言简练而造境愈远。她独处于层楼深迥的幽闺之中，帘幕重重，阒无人语，这是一个与外界隔绝、与春天隔绝的死一般静寂的环境。但平静的环境里，跳动着她极不平静的春心，她一个人在这里咀嚼着寂寞。漾漾春愁，味之可掬。况周颐论词境时说：“词境以深静为至。境至静矣，而词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浅而见深。”（《蕙风词话》卷二）这里的“重帘静，层楼迥”正有“由浅而见深”的艺术效果。接下去第三层“惆怅落花风不定”，改用虚笔，从她敏锐、丰富的联想以揭示其心理状态，又换了一种手法，改写她感情生活的另一个侧面。高楼之上，重帘之中，但闻风声不断，但见帷幕飘萧。她由风不定而想到花落，由花落而想到春尽，由春尽花落而想到自己的青春暗逝，红颜易老，心事如一池春水，因风荡漾，沦漪层层。这样就把她满腹春愁推进到一个更深刻、更浓郁的境界。

过片以“落花”透下，下片紧承以“柳堤芳草”，辞意断而仍续，合而仍分。且过片“落花”，是由闻见而推拟之词；换头“柳堤芳草”，乃昨夜梦中曾历之境，两者都是虚笔，更显得针线绵密。同时这换头五字，字面上只写阳春淑景，却蕴藏着许多暗示，能引起许多联想。仿佛柳丝之下，芳草小径之中，有女主人公与所思者的蹀躞倩影，不写人而人影双双如见。北宋韩缜《凤箫吟》词写此境，曾有“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芳茵”的名句。但韩词用了十四字，李璟仅以五字尽之；韩明言“携手”，李则仅用暗笔，却能生发更丰富的联想。手段之高，于此可见。然而，春梦片时，井边辘轳之声，将她惊醒。这“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是全词的第四层。这一层换用反衬手法，以梦中片时聚首衬出现实中的无尽幽独，手法再变。且改从梦境写她的春愁，又换了一个侧面。梦醒之后，忽忽如失，于是进一步回忆昨夜景况，补足“更阑酒醒”一节。昨夜对影倾杯，原为驱愁而买醉；不意夜深酒醒，四顾凄然，更引起她春愁泛滥，滟滟随波，一发而不可收拾，最终逼出“春愁过却病”一声凄切的长吁，挽住全篇。这是全词的第五层。这一层换用节节逆叙手法，从对酒、沉醉、酒醒这个侧面，进一步酝酿她的春愁，越显得愁浓于酒，愁之苦人，且甚于病。这结句看似径言直道，但由于有前面层层感情积累，五字便有回旋倾泻之力，有一种读之使人颤栗、起坐彷徨的感发力量。《柳塘词话》所谓“词如深岩曲径，丛筿幽花，源几折而始流”，殆即此境。

多手法、多侧面渲染酝酿春愁，是这首词的基本艺术特色。另外，从结构上看，这首小词也有值得注意的地方。上片顺叙，从早起对镜入手；下片逆挽，以回忆昨夜作结。正由于昨夜的酒醒愁浓，才导致今晨的懒于梳妆。首尾回环，互相映射。且上片所言，限于深闺一隅；下片把词境推开，有梦里双双春游，有灯下一人对酒，把春愁烘托得更加鲜明突出。因此，上下两片，复有层层推进的妙用。

李璟是南唐中主，因受后周胁迫，处境艰难，语多讳忌，词中常以男女情事来曲折地表露其对人生深刻痛苦的体认。即以这首《应天长》而论，如果跳过字面提供的蝉鬓、凤钗、柳堤、芳草的具体内容，读者便会感受到这种伤春伤别之情所唤起的一种空虚、寂寞的意绪，便会触到词人孤苦无依、彷徨不安的痛苦心灵。

（赖汉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