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庆清朝慢
王观
调雨为酥，催冰做水，东君①分付春还。何人便将轻暖，点破残寒？结伴踏青去好，平头鞋子小双鸾②。烟郊外，望中秀色，如有无间。 晴则个，阴则个，饾饤③得天气有许多般。须教镂花拨柳，争要先看。不道吴绫绣袜，香泥斜沁几行斑。东风巧，尽收翠绿，吹在眉山。
〔注〕 ① 东君：《楚辞·九歌》里有“东君”，是指日神，这里是借用来称春神。 ② 小双鸾：指古代妇女鞋上绣成的鸾凤。也有绣鸳鸯的，吴文英《八声甘州》词：“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即用“双鸳”代称鞋子。 ③ 饾饤：本形容堆砌罗列貌，此处形容天气变化多端。
这是一首写春景的词，写得很巧丽，在同类题材的作品中是很有特色的。
写春景，大多离不开和风煦日，宠柳娇花，这首词却另辟新境。开头三句“调雨为酥，催冰做水，东君分付春还”，写出了初春时节人们不大注意的自然景物的变化：雨变成酥，冰化为水。恰恰是这些变化，显示出严寒的渐敛，春天的到来。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诗有“天街小雨润如酥”之句，“如酥”正是早春之雨的特色，这里深入一步说“调雨为酥”，与“催冰做水”一起，突出春神主持造化的本领，把大自然的运行，用“东君分付”四字加以形象化。没有春雨，没有春水，何来的春天？有了它的滋润，大地将勃发出无限生机，百花争妍的日子定会来到。浓郁的春意，尽括在三句之中，可以说是对“东君”的赞歌。前两句，人们只赏其对仗的工丽，用字的尖新，如陆辅之《词旨》把它作为名家对句三十八则之一。实际上，这三句是一个整体，前两句乃由后一句生发而出，在意思的顺序上，当是第三句在前，前两句在后，词人把它们倒置过来，先画龙而后点睛，显得潇洒多姿。三句之后，接下去是“何人便将轻暖，点破残寒？”这个疑问句式表明已到残寒尽退、感到轻暖的时候。这是何人主使的呢？当然仍是“东君”。词人之所以用疑问句式，不止是为了铺叙的跌宕生姿，也是为了使人们对春天的到来，应向造福于人的“东君”表示深深的敬意。人们都是向往春天的，而姑娘们对于春天更是怀着特殊的深厚的感情。“结伴踏青去好，平头鞋子小双鸾。”趁着轻暖的天气，姑娘们结伴而行，野外踏青。为什么不写姑娘们的服饰打扮，而只写她们着的是“平头鞋子小双鸾”呢？这正是词人别具匠心的地方，文章是要在她们的鞋子上来做的，不过不在这里，而在下阕，这里只是先把它提出来作为伏笔。“烟郊外，望中秀色，如有无间。”“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本是王维《汉江临眺》诗中的名句。欧阳修曾把它化用在《朝中措》词里，来写扬州平山堂上所看到的春景：“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这里又被化用来写踏青的姑娘们在野外所看到的迷迷蒙蒙的秀色。在词里化用六朝、唐人的诗句是常常有的，问题在于要化用得自然贴切，如出己手。在这里，不仅写出了阳春烟景，且可从“望中”二字体会到姑娘们愉悦的心情，王通叟（王观字通叟）熔铸前人诗句的本领，似乎不亚于欧阳永叔。
换头“晴则个，阴则个，饾饤得天气有许多般”，承上阕结句“如有无间”而来，运用口语，生动地描绘出天气的变化。以口语入词，在宋代以柳永为最多，欧阳修、黄庭坚、秦观的词里也不少，但像这首词里用得如此活泼有意趣的并不多见，只有后来的李清照可以媲美。贺裳在他所作的《皱水轩词筌》里说：“险丽，贵矣，须泯其镂划之痕乃佳。如蒋捷‘灯摇缥晕茸窗冷’，可谓工矣，觉斧痕犹在。如王通叟春游曰：‘晴则个，阴则个’云云，则痕迹都无，真犹石尉（石崇）香尘，汉皇（汉成帝）掌上也。两‘个’字尤弄姿无限。”贺氏提出了两个“个”字用得妙，是有见地的，但他没有注意到，这三句是连贯而下的，“饾饤”一词在这里用得更具神采，真是点铁成金手，没有这个词，前两个“个”字的“弄姿”也显不出来。天气的阴晴无常，使得踏青的姑娘们的情绪起了变化，她们要赶快一揽春景之胜：“须教镂花拨柳，争要先看。”写出了她们看花觅柳的急切心情与行动，“镂”、“拨”两字用得很工，仿佛可以听到她们清脆的笑声，看到她们轻盈的体态，她们的活动为春景增色，而妍丽的春景也为姑娘们的娇姿艳容增添了光辉。她们只顾忘情地欢笑，“不道吴绫绣袜，香泥斜沁几行斑”。不提防，一脚踏进泥淖里，浊浆溅涴了她们的罗袜，不用说，“小双鸾”更是沾满污泥。无限珍惜的心情使她们笑容顿敛，双眉紧锁：“东风巧，尽收翠绿，吹在眉山。”《西京杂记》上说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这是“眉山”典故的由来。踏青姑娘们的蛾眉，本来是淡淡的，但眉头一皱，黛色集聚，好像大地上所有的翠绿全被灵巧的东风吹在上边。不是“东风巧”，而是词笔巧，词人捕捉住踏青的姑娘们一瞬间的感情变化，用幽默、风趣的夸张手法，写出了她们有点尴尬的神情。这不是词人，而是主持春事的“东君”在同姑娘们开玩笑，是它把天气弄得变化多端，才产生这一幕小小的喜剧，这幕喜剧在开头两句写雨水的词里已暗暗地作了安排。
这首词主要是从春天里天气的变化方面来写春景，踏青姑娘的活动，只是铺叙的线索，沿着这个线索，把天气的变化逐步描绘出来。尽管没有多从正面来写踏青的姑娘，但通过她们本身的活动，使她们的声音笑貌以至泥涴罗袜后的神态跃然纸上。天气的变化和踏青的姑娘们的活动，和谐地融合为一个整体，构成了一幅充满诗情画意的春景图。至于造语的工丽，用字的尖新，则是这首词很明显的艺术特色。从铺叙手法、描写技巧方面来看，此词显然是从柳永学来而又加以发展，超出了柳永的水平，在婉约词里是一朵炫目的花朵。黄昇在《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五里评论这首词，说：“风流楚楚，词林中之佳公子也。世谓柳耆卿工为浮艳之词，方之此作，蔑矣。词名《冠柳》（王观词集名《冠柳集》，今已佚，赵万里有辑本）岂偶然哉？”这个评论是褒中有贬。在黄氏看来，这首词比起柳永的浮艳之词来，只是更加浮艳而已。这里牵涉到对柳永词的评价问题。在柳永之后，凡是讲究典雅的词人和评论家，对柳永的词大多不满，认为他的词“俗”、“浮艳”。至于柳永的作品，是不是可以概目为“俗”, “浮艳”，是另外一个问题，而把这首充满生活气息，写法新颖的作品，称为“浮艳”之作，则失之偏颇。
（李廷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