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庆春宫①
王沂孙
明玉擎金，纤罗飘带，为君起舞回雪。柔影参差，幽芳零乱，翠围腰瘦一捻。岁华相误，记前度湘皋怨别。哀弦重听，都是凄凉，未须弹彻。 国香到此谁怜？烟冷沙昏，顿成愁绝。花恼难禁，酒销欲尽，门外冰澌初结。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
〔注〕 ①《全宋词》作“庆宫春”。《词律》：庆春宫，“或作庆宫春，误”。
据《浩雅斋雅谈》记载：南宋都城临安陷落时，三宫被掳北上。宫嫔王清惠，北行途中题《满江红》一阕于驿壁之上，旨意哀切。这首咏水仙的《庆春宫》似为此事而发，明咏水仙，暗指亡国妃嫔。近人吴瞿安论及此词时指出：“凄凉哀怨，其为王清惠辈作乎？”（《词学通论》）
上片，从亡国前写起。“明玉擎金，纤罗飘带，为君起舞回雪。”白玉般的纤手捧着金盘，纤细的罗带临风飘飞，在你面前翩翩起舞，“若流风之回雪”（曹植《洛神赋》）。句句是写宫中美人的体态与舞姿，又句句与水仙花切合，措辞十分精巧。水仙花的白瓣黄心，有“金盏银台”之称，又有“柔玉棱棱衬嫩金”的美誉；这被词人联想为“明玉擎金”，可谓妙手偶得。水仙长叶披离，拥簇着朵朵秀美的银花，被想象为衣带纷飞，起舞回雪，更觉灵巧。“君”字双关，并非必指君王，却又暗含此意。“起舞回雪”，以洛神为喻，隐有将与君王永别之意，耐人寻思。这三句是赞其美。“柔影参差，幽芳零乱，翠围腰瘦一捻。”这三句是怜其瘦：身姿绰约，芳香阵阵，腰围纤细，亭亭玉立。“一捻”，犹言一束，意为只够一把。细小、纤弱，当然也就更使人怜惜。这里同样是人花双关，紧紧扣合。此处愈写其婀娜秀美，愈显得下文横遭摧残之可痛惜；愈写其纤小柔弱，愈显得下文摧残之酷。同时，这种轻歌曼舞的宫廷生活描写，也暗示着由此而招致的亡国惨剧的原因。
从上片后半开始，为一大转折，写亡国后的宫女。词人将水仙花进一步人格化，遗其貌而取其神。
“岁华相误，记前度湘皋怨别。哀弦重听，都是凄凉，未须弹彻。”用有关湘妃的传说，再次挑明了词中主人公的身份与处境。“岁华相误”是说好时光已经错过了。“湘皋怨别”（湘皋，湘水边），即指辞宫去国的无穷伤怨。词人特下“记前度”三字，疑指靖康之变中帝妃被金人掳去，记忆犹新；紧接“哀弦重听”，是说前耻未雪，不意今日再次听到这一片凄凉的亡国哀音！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诗有“曲终人不见”之语，此处说未待曲终（“未须弹彻”），听者已不胜其哀怨了。
前片在凄凉的余音中咽住，过片又以唱叹提起，感慨无限：“国香到此谁怜？烟冷沙昏，顿成愁绝。”称水仙为“国香”，见黄山谷《次韵中玉水仙花》诗。昔日的国色天香，娇贵已极，如今到了这步田地，还有谁来怜惜啊！玉楼金阙中的佳丽，竟被驱赶到塞外的荒凉去处，这突然间的天壤之别的惨变，怕不把人愁死吗？着一“顿”字，更增添了一种盛衰兴亡、转瞬全非之悲感。
至此，从辞宫去国的“怨别”“哀弦”“凄凉”，一直写到塞外飘零的“愁绝”，借宫女的哀伤把悲悼南宋覆灭的情绪推到了顶点。接着，更从气候的凛冽难耐表现遗民心灵上的严寒，依然把人与花糅合为一。同时，换头处的“国香到此谁怜”，引出了一个惜花之人（即作者自己），下文即从怜悯者的角度着笔，悲惋的感情色彩也因之更浓。
“花恼难禁，酒销欲尽，门外冰澌初结”，这三句，细加吟味，是步步递进的，曲折地写出了惜花人家国兴亡的切肤之痛。花遭摧残，焉能不惹人愁恨？又如何禁受？“酒销欲尽”，似乎在说对花饮酒事，实指亡国惨祸的沉重打击，一时间使人陷入痴呆、迷茫的麻木境地，昏昏然有如醉酒；及至酒醒之时，则痛定思痛，更令人痛绝。而正在这时，适逢河水结冰，对花来说，岂非雪上加霜？对人来说，正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三句之中，颇有丘壑，见出碧山词的深沉厚重。《蕙风词话》中说：“当于无字处为曲折，切忌有字处为曲折。”此处的曲折正须从无字处体味出。
“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流落异域的水仙啊，让我招回你的芳魂吧，今夜太冷了，恐怕连你头上的玉簪也能冻断啊！岑参边塞诗中有“都护宝刀冻欲断”句，写武夫之词也，不意在碧山手里化为“瑶簪冻折”的悲惋之语。由水仙的花瓣萎落，联想到“瑶簪冻折”，写得寒气逼人，同时也刻画出了奇寒中的凄美，倍觉笔力峭拔。这里下一“怕”字，用假定的语气说出，愈显得低回凄恻。
以上连用“冷”“冰”“冻”三字，以天气的严寒表现在元朝统治下的现实，有力地道出了词人内心的彻骨的冰冷、家国败亡的痛楚。最后，不能不落到对故国的悼念上来，仍从水仙的角度着笔，深得咏物词不粘不脱之妙。“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此处的“携盘独出”，回顾了开头的“明玉擎金”，对比之下，更觉黯然。使人在欷歔之余，不能不掩卷三思，追究败亡之因。“故宫落月”的“落”字下得尤为悲咽，落月之光，是凄惨惨的；不仅如此，连这凄惨的月色也只是暂时的，故宫即将沉入漫漫长夜之中，永不可见了。而辞宫去国之人，只能徒然地想象那旧都故宫，在西坠的残月的余辉中，一派凄凉情景。词人直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携盘独出月荒凉”句意，借汉喻宋，明白地泄露家国败亡的旨意，这是本篇的点睛之笔。沈义父《乐府指迷》云：“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本篇结尾正是如此。
王沂孙是浑雅、含蓄词风的继承者，其深沉的亡国哀痛，往往依托咏物的形式曲折委婉地吐露，借用典暗示出其中埋藏的旨意。所以清人周济说：“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本篇，词人很自然地将洛神、湘灵、铜仙辞汉的典故融化进去，从而暗示出亡国宫嫔的题意。周尔墉称赞本篇“用事有以盐着水之妙”（周评《绝妙好词笺》卷七）。以盐着水，盐虽不见而味在其中。这就形成了碧山词含蓄凄婉的风格。
（孙映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