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庆春宫
齐天乐
云接平岗，山围寒野，路回渐转孤城。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 华堂旧日逢迎。花艳参差，香雾飘零。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这是一首旅途怀人的词。上片着重描写旅途所见秋景，下片着重回忆与意中人的遇合，孤寂萧索与繁华热闹两极相互对应，也颇有它的特点。
“云接平岗，山围寒野”，是一对偶句，从云和山着眼，极力描摹开阔广漠景象，“接”和“围”两个动词，也显得有气势。“路回渐转孤城”，道路经过几番回转以后，才逐渐地看到了远处的城郭。“渐”字有韵味，即表示原野广阔、路途遥远曲折，又能透露行人旅客那焦灼期待的心情。“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又是一对偶句，这一偶句是把重点描写的鸦和雁放在第四字的位置上，与前一偶句把云、山放在第一字，位置安排不同，形成错落之势。两句通过乌鸦和鸿雁的啼声，极力描摹秋季原野上的肃杀气氛。“惊风驱雁”四字，最见精彩。用“惊”字形容秋风，除了说它猛烈之外，还能使人觉得节序变换之迅速，从而产生一种仓皇无措之感；说鸿雁是被秋风驱赶而南飞，还有比喻人生道路上的为世事所驱遣而不由自主的意思。“动人一片秋声”, “动人”二字并不突兀，因为它只不过是把上文写景之中所包含的抒情成分点明罢了。“秋声”，当然是指鸦啼、雁唳和风吹的声音，但与“一片”相连接，则是为了与开头所描写的广漠原野相照应。由于环境寂静，声音便传得远；又由于有一些单调的声音，而周围的环境却会显得更加寂静。周邦彦词，周严细密，善于使用暗榫以作前后之关合照应，这一点，从解说过的几句当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以下转入叙事。经过一天旅途劳累，投宿之时，暮霭中依稀见到星光。当此时入黄昏，人也暂得休闲。身体休息而脑子却忙了起来，长途行旅人往往有这种体验。“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是当日事；“尘埃憔悴”则是多日积累。因分别日久，故引出“离思牵萦”，趁黄昏休歇时遂乘隙而来。王实甫散曲《十二月带尧民歌》“自别后遥山隐隐”一首说：“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虽所写有离人与思妇之不同，而体会黄昏时刻最易使人感到孤独、引起离愁，则是一致的。
下片写回忆中的往事，一派花团锦簇，内容陡然而变。“华堂”，指歌舞欢宴之地；“逢迎”，指交接过从之事。“花艳参差，香雾飘零”八字，极写众多美女之足以令人眼花心醉。“花艳”，喻指女郎的美貌。作者《玉楼春》有“大堤花艳惊郎目”之句，与此同本于南朝乐府诗《襄阳乐》。“香雾”是美人香气，“雾”言其浓若可见，又飘荡弥漫无所不至。写美人，先写其色，复写其香，总写其多（“参差”喻多）。如此加倍地去写美人，不会没有缘故。那众多美人是什么人？不是主人的宅眷，也不是女宾，下句点明，是“弦管当头”，那是一班吹弹歌舞、为华筵助兴添欢的女乐。唐崔令钦《教坊记》说：“伎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常在上（皇帝）前头也。”这就是“弦管当头”了。前面写华堂之集、美女之美，是为了这班乐伎的出场作先声夺人之势，但目的还在下文说出——“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是众多乐伎中他所独爱的一位吹笙的美人。“娇凤”言其小，又言其美，同时又兼指她演奏出来的那悠扬动人的、如同凤鸣一般的笙乐。“簧暖笙清”，周密对此有个很好的解释。《齐东野语》卷十七“笙炭”条说到焙笙：“用锦熏笼藉笙于（炭）上，复以四和香熏之。盖笙簧必用高丽铜为之，靘以绿蜡，簧暖则字正而声清越，故必用焙而后可。……乐府亦有‘簧暖笙清’之语。”所谓“乐府之语”，即指美成此句而言。特写“夜深簧暖笙清”一句，当是宴席到深夜时她在作笙独奏，所以惹人注目，也得到他的特别怜爱。既然如此，他在神情举动上就一定有所表现，而为伊人所注意，于是她便“眼波传意”，那就是“美目流盼”、“独与予兮目成”，写得活灵活现了。“眼波传意”，也就是下文的“一饷留情”。原来特写吹笙的“娇凤”，又是因为有她的这一个“眼波传意”！下片赋笔铺叙至此，总算交出了底。接着却又急转直下，“恨密约、匆匆未成”，终于没有能够达到圆满的结局，留下了深深的遗恨。结尾几句，也很值得玩味，“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一饷留情”前，应藏有一个“她”字。又应藏有一个“我”字。既称“烦恼”，就有悔悟之意，然而此处所谓的“烦恼”属狡狯之笔，读者倘若真的认作悔悟，就流于皮相之见了，把它理解为作者另一词中的“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解连环》），恐怕倒还接近些。
周邦彦有不少词，跟这一首相似，好像都包含着一段他自己经历过的“本事”在内，写的都是他的恋爱史似的，然而，是否确有其事或是确如其事呢？那是无从查考的。对于这个问题，应取少信多疑的态度，多从虚拟的角度去设想，不宜处处坐实。因为词人填词，也完全可以凭借想象进行虚构，在他熟悉的生活范围之内，鸟飞鱼跃，驰骋才华。倘若把词的创作题材仅仅局限于词人自己的实际生活经历，那么，他的创作道路就未免太狭窄了。
（王双启）